轎子沒有迎進縣衙,就在木橋碼頭旁的客棧。
客棧二樓臨江,窗板一推,江風卷著桐油味灌進來。
樓下灶間正熱,店家端上兩碟蔫青菜、一條風乾的翹嘴鮊,外加一盆浮著油星的豆腐湯,就算是給老督師接風。
“老酒來了!”
店夥把一壇封缸酒擱上桌,泥封上還沾著穀殼。
文安之擺擺手:“撤了撤了,不如留著換幾石糧。”
李來享拍開泥封,酒香混進江風裡:“十年的封缸酒,巴東城裡城外都找不出幾壇了,老督師您抿一口?”
文安之沒有回應,卻是起身踱到窗前。
江麵百十條新船打著火把隨波晃蕩,船板縫裡的桐油味飄上來。
他從懷裡摸出個硬邦邦的蒿子粑粑,狠狠咬下一角,粗糲的麩皮渣子簌簌往下掉:
“咱大明朝三百年江山,如今倒好——桂湘這一趟,征餉征到娃娃哭,百姓連野菜根都挖光了。我這張老臉,哪還有臉自稱督師?””
他喉頭滾動,咽下乾硬的粑粑,
“什麼督師,分明是罪人!”
石午陽和李來享對視一眼,筷子同時停在半空。
石午陽夾了塊豆腐,又放下,輕聲道:“您老彆這麼說……大明還有救!”
說這話時,石午陽都感到一陣心虛。
文安之拉上窗,轉回桌邊,把剩下的蒿粑掰成三份,一人麵前放一小塊:“兩位將軍也嘗嘗吧,比官飯實在。”
李來享嚼著乾巴巴的蒿粑,含糊問:“您老怎麼摸到巴東來了?這一路可不好走。”
文安之拍拍衣襟上的灰:“一路追你們唄。”
他掏出卷黃絹,攤在桌上,
“皇上知道兩位將軍委屈,讓我給你們帶個旨——晉封兩位為國公!……旨意寫得熱鬨,你們看看?”
李來享捏著黃絹一角,指尖搓了搓絹麵:“朝廷的爵位,現在比樓下江灘的鵝卵石還多。”
文安之也不惱,端起半碗涼茶,抿一口,咂了咂嘴。
才對著身後親兵吩咐:“去把冊文和印璽拿過來。”
雖然見到二人神色淡淡,卻還是自顧自從親兵捧著的破皮匣裡取出聖旨。
那黃絹邊緣已磨出毛邊,抖開時“噗”地掉下幾點金漆碎屑。
“奉天承運——”
老頭清清嗓子剛念半句,江風猛地灌進窗欞,聖旨“嘩啦”纏上他胳膊。
親兵手忙腳亂去扯,石午陽和李來享卻隻是懶洋洋起身,甲葉子都沒響一聲。
“大膽!見聖旨如麵君......”
年輕親兵刀刃半出鞘。
“行啦!”
文安之把聖旨從胳膊上擼下來,
“繁縟禮節省了也罷,洗褲子不要皂角錢?”
他念的飛快,像趕場的說書人,
“……冊封護國軍石午陽為毅國公,忠貞營李來亨為臨國公,欽此……”
文安之嘟囔完冊文,將聖旨和印璽卷了卷遞過去。
石午陽指尖蹭了蹭聖旨上掉渣的金漆,順手拋給曹旺,
李來享接過銅印,往桌角一磕,苦笑一聲,
“這玩意拿回去壓個輿圖還正好……”
兩人收了這些零碎,見文安之一路辛苦,便抱拳告退,樓梯被鐵靴踏得呻吟。
年輕的親兵漲紅臉:“他們連謝恩都......”
文安之癱回竹椅,摸起半塊冷蒿粑啃著:“謝個屁...沒把印璽砸老夫臉上,便已經是敬我這把老骨頭了。”
方桌上殘燭劈啪爆響,映著老頭頰邊一道乾涸的泥印。
他忽嗤笑出聲,笑得嗆了風,咳得整個人縮成蝦米。
親兵替他捶背時,摸到嶙峋脊骨隔著薄衫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