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姑爺沉默了片刻,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短促的、意義不明的:
“……哼。”
算是默認。
那聲音裡裹著冰碴子,又帶著點塵埃落地的疲憊。
石午陽點點頭,沒追問細節,轉而問道:“怎麼從北京城跑這千裡之外的湖南來了?就為了那姓劉的?”
張姑爺眼皮抬了抬,眼神銳利地重新打量石午陽。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乾澀:“一路南下,不為洪承疇,隻為尋仇家。就是他。”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隻吐出兩個字:“……血債。”
石生腦子裡瞬間閃過當年在北京彙昌和客棧,那個馬掌櫃悄悄說的話——
“張姑爺全家……唉,死絕了,都是大順軍造下的孽……”
原來仇家就是這劉忠!
石午陽臉上沒什麼波瀾,隻端起水壺自己灌了一口,才道:“仇報了,挺好。該喝一杯。”
張姑爺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苦笑了一下,但牽動了傷口,立刻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嘶嘶作響。
好半天才緩過勁,他靠在草墊上,喘了口氣,
這才像是猛地想起來,掙紮著用沒受傷的胳膊想抱拳,動作笨拙又吃力:“石老弟……大恩不言謝……這條命,是你撈回來的!”
石午陽趕緊伸手按住他亂動的肩膀:“省省吧張姑爺!咱倆這緣分,跑嶽州城邊上都能讓你紮進我眼巴前的草窩子裡,還用得著謝?”
他難得開了句玩笑。
張姑爺被他按住,也放鬆下來,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正舒展的笑意,雖然因為疼痛顯得有些扭曲:“緣分?”
他清亮的眼睛看著石午陽,帶著點戲謔,
“你以為我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洪承疇到嶽州碼頭那天,我就瞧見你了!碼頭邊上,穿得跟個桐油販子似的,可那眼神……嘖嘖。”
他搖搖頭,
“當時我就琢磨,這小子賊心不死,還想捅第二次馬蜂窩?嘿,幸好……”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
石午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接上了後半句:“幸好我收手了?”
“哈哈哈!”
張姑爺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有趣的事,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扯得傷口劇痛,讓他臉色瞬間煞白,嘶嘶地抽著冷氣,好半天才緩過來,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你以為呢?石將軍!”
他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嘲弄和些許告誡的意味,
“洪承疇這趟南下,那就是個行走的烏龜殼!朝廷給他湊了多少家當?幾萬精兵是起步!光貼身帶到嶽州的漢兵精銳就有五千!那還不算順治皇帝親賜的幾十個八旗巴牙喇護軍),凶得跟紅眼狼似的!殺他?那難度,跟衝進紫禁城砍了皇上的腦袋也差不了多少!”
他看著石午陽微微變色的臉,慢悠悠補了一句,
“這次……學聰明了,知道啥叫知難而退,不錯!”
那語氣,倒像是長輩在誇後生。
石午陽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爬上來。
五千!還隻是隨行護衛!
他攥緊了拳頭。
自己那五百口刀要是真紮進了飄鋒山那個口袋……怕是連朵浪花都翻不起來!
他沉默著,後怕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