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姑蘇城在一片淅淅瀝瀝的秋雨中醒來。雨絲細密,沾衣欲濕,將庭院中的青石板路、粉牆黛瓦、乃至每一片樹葉都洗得潔淨透亮,空氣裡彌漫著清冷濕潤的草木氣息。簷角的滴水有節奏地敲打著石階,發出清脆的聲響,更襯得蔡府深宅一片寧靜。
用過早膳,徐逸風便依舊去了琅嬛閣。閣內靜謐如昨,唯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與他偶爾蘸墨書寫的細微聲響。他今日重點查閱那些與西北少數民族、古代祭祀禮器、以及神秘符號相關的典籍。指尖撫過泛黃脆弱的紙頁,觸感粗糙而乾燥,帶著歲月獨有的滄桑。他小心地展開一卷描繪古代青銅禮器的圖錄,那些繁複的雷紋、夔龍、饕餮紋飾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神秘威嚴,冰冷的墨線勾勒出千百年前莊嚴肅穆的儀式場景。他看得極為專注,時而用指尖臨摹書頁上某個奇特符號的走勢,感受著那想象中的凹凸質感;時而對比不同典籍中對同一類器物的記載,眉宇間凝著學者的專注與沉思。
近午時分,細雨暫歇,雲層中透下幾縷微弱的陽光。一名青衣小廝提著個精巧的竹編雙層食盒,腳步輕快地穿過濕潤的庭院,來到琅嬛閣外,恭敬地通報後,將食盒送了進來。
“徐先生,小姐吩咐給您送來的玄妙觀素齋。”小廝笑容滿麵地說著,將食盒放在窗邊的矮幾上,熟練地打開盒蓋。頓時,一股清新的食物香氣彌漫開來,混合著香菇的醇厚、筍片的清甜以及麻油的芬芳。“小姐特意叮囑,觀裡的老師傅知道是府上貴客要嘗,現做了招牌的素蟹粉,用的都是今早現拆的河蟹黃,以薑醋秘法調製,口感最是逼真;這桂花糖藕也是選了後山金桂和七孔湖藕,糯米塞得飽滿,糖汁熬得透亮;還有這碗香菇筍片麵,湯頭是用豆芽、香菇根和幾種野菌文火吊了足足三個時辰的,最是清淡鮮美。”
食盒中的器具也頗為講究,青瓷碗溫潤如玉,白瓷碟薄如蛋殼,配上烏木鑲銀的筷子,更顯雅致。那素蟹粉色澤金黃,油潤誘人;素火腿片得極薄,紋理細膩,幾可亂真;桂花糖藕晶瑩剔透,糖汁濃稠掛壁;那碗湯麵更是湯色清冽,麵條根根分明,配上翠綠的蔥花,令人食指大動。
徐逸風從書卷中抬起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如此豐盛,有勞了。也代我多謝蔡小姐美意。”他起身走到矮幾旁,目光欣賞地掠過各色菜品,似隨口問道:“今日觀裡香客可多?這般雨天,難為老師傅還如此費心。”
小廝一邊擺著碗筷,一邊答道:“回先生話,雨天人倒是不多,清靜得很。老師傅說近日心境澄明,正好琢磨些新菜式。哦,對了,”小廝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食盒最下層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用普通油紙包著的小包,“小的回來時,在觀外杏花橋頭遇到一個賣絨花和時令點心的貨郎,籃子裡都是些家常玩意。他認得咱們府上的人,硬是塞給小的這包南瓜子香糕,說是他家婆娘新炒的南瓜子,和了麥芽糖和糯米粉做的,感念蔡府平日慈悲,定要請府上貴人嘗嘗鮮。東西粗陋,小的本不敢收,但那貨郎說得極懇切,小的便鬥膽帶回來了。”
那油紙包看起來確實普通,邊緣還沾著些許炒貨的碎屑,散發著質樸的南瓜子和麥芽糖的混合香氣。
徐逸風目光在那油紙包上停留了一瞬,神色並無變化,隻淡淡道:“鄉鄰淳樸,既是心意,便收下吧。代我謝過那位貨郎兄。”
小廝應了聲是,見無其他吩咐,便行禮退下了。
閣內重歸寂靜。徐逸風並未立刻去動那些精致的素齋,而是先拿起那個不起眼的油紙包。入手微沉,觸手是粗糙的油紙質感,帶著點油膩感。他走到窗邊,借著明亮的天光,仔細端詳。捆紮的麻繩是最普通的那種,打著常見的十字結。他解開繩結,裡麵果然是幾塊烤得焦黃、嵌著密密麻麻南瓜子的香糕,散發著樸素的焦香。
他的手指在糕點上輕輕按壓,指尖傳來極其細微的、內裡硬度不均的異樣感。他取出一塊,小心地沿著糕體紋理掰開,鬆軟微黏的內餡中,並非全是糖粉和糯米,而是藏著一小卷極細的、卷得緊緊的桑皮紙,紙張本身薄如蟬翼,觸感柔韌。
徐逸風麵色平靜,迅速將紙卷取出藏入袖中,然後將掰開的香糕重新合攏,與其他幾塊一同包好,放在一旁,仿佛這隻是件無足輕重的小插曲。這才轉身,安然坐下,拿起那烏木鑲銀的筷子,先嘗了一口湯麵。湯汁果然鮮美異常,菌香濃鬱。他又夾起一塊素蟹粉,入口粉糯鮮香,醋味恰到好處地解了膩,口感與真蟹粉幾乎無異。他吃得緩慢而專注,儀態從容,仿佛剛才什麼也未曾發生。
午膳用畢,他將碗筷收拾回食盒,又將那包香糕也隨意放入,置於門外廊下,自有仆役會來收取。他回到書案前,繼續翻閱那套《曆代泉幣圖考》,對著一枚枚拓印的古錢幣圖譜沉思,直到申時末,才將今日所閱書籍仔細整理歸位,帶著數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離開琅嬛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回到客房,關緊房門。徐逸風方才從袖中取出那卷細小的桑皮紙,在燈下緩緩展開。紙上的字跡極小,是用一種特殊的密寫藥水所書,需湊近仔細辨認方能看清。內容極其簡短,隻有寥寥數語:
“目標確認,已離肅州,疑向東南。三日前後,有陌生麵孔持‘雲紋帖’頻繁出入‘漱石齋’,皆商賈打扮,談書畫古董,未露破綻。城內各碼頭貨棧,新增三處‘慶豐’字號,背景待查。近期多加留意,若有異動,老方法聯絡。閱後即焚。”
字跡潦草,顯然書寫倉促,但信息明確。“雲紋帖”顯然是指那種帶有三叉戟雲紋的令牌或拜帖,“漱石齋”正是蔡明遠書房之名,而“慶豐”這個看似普通吉利的商號名稱,很可能也是赫連部關聯勢力的偽裝之一。
徐逸風目光沉靜,指尖在內力微微一催,那細小的紙卷瞬間化作一小撮灰燼,飄散無蹤。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戶,望著窗外又被秋雨籠罩的庭院,眼神深邃如古井。
消息證實了他的部分猜測。赫連部的觸角確實已深入江南,並且對蔡府的關注非同一般。那些出入書房的“商賈”,目的絕非談書論畫那麼簡單。而“目標確認,已離肅州,疑向東南”這句,指的極可能是他們在黑水城遭遇的藤原健一郎一夥的殘餘勢力,他們果然沒有放棄,而且行進方向直指江南。
風雨欲來。
晚飯時分,雨下得更大了些,敲打在瓦片上劈啪作響。晚膳依舊擺在花廳,菜色比昨日更顯精致,似乎是為了彌補昨日接風宴的“簡薄”。除卻精美的蘇幫菜,桌上還多了一道用整塊和田青玉籽料雕成的荷葉式筆洗盛放的冰鎮蓮子羹,玉質溫潤,雕工精湛,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蔡明遠興致頗高,甚至開了一壇珍藏二十年的女兒紅,琥珀色的酒液倒入白玉杯中,香氣醇厚。
“逸風今日在琅嬛閣可又有收獲?”蔡明遠溫聲問道,親自用公筷為他布了一筷剔透的龍井蝦仁。
“獲益良多。”徐逸風舉杯致謝,白玉杯壁觸手生溫,“特彆是幾本前朝關於古代禮器與西域圖騰的筆記,所載雖零散,卻可與今日所見相互印證,解開了晚輩心中不少疑惑。隻是……”他略作沉吟,放下酒杯,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一點,“關於那些西夏殘片上的一些奇特紋飾,其源流似乎比想象中更為古老晦澀,諸多典籍記載皆似是而非,令人難以定論,頗感困擾。”
蔡明遠聞言,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他用手中象牙筷輕輕點了點那道盛在玉筆洗中的蓮子羹:“學問之道,有時便如探驪得珠,欲速則不達。有些謎團,或許需要機緣,方能豁然開朗。便如這玉洗,本是書房玩器,用來盛羹,彆有一番趣味。逸風不必過於焦心。”他話鋒一轉,笑道,“說起來,明日姑蘇城內恰有一場小型的古籍珍玩交流會,就在文廟附近的‘集雅齋’舉行。主辦者是幾位相熟的老藏家,屆時會有不少周邊府縣的同好帶來些稀奇玩意兒,不僅有古籍碑拓,還有青銅小件、古玉、瓷玩、乃至一些海外回流的小物件。或許能有意外發現。逸風若有興趣,不妨讓若兮陪你去看看,全當散散心也好。”
蔡若兮一聽,也來了興致,眼眸微亮看向徐逸風:“是啊,徐先生,集雅齋的交流會我去過幾次,雖說真贗混雜,但偶爾確實能遇到些有意思的老東西,上次還見到一尊北魏的小銅佛,開臉極好。就算沒有收獲,去逛逛、聽聽行家們品評,也挺長見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