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的秋意漸濃,寒氣一日重似一日。庭院中的那幾株金桂已過了最盛的花期,殘存的香氣變得愈發幽微清冷,若有若無地混合著濕潤的泥土和落葉腐敗的微澀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天氣也越發不穩定,晴日少而陰雨多,鉛灰色的厚重雲層時常低低地垂壓著城郭,仿佛觸手可及,壓得人心頭也仿佛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連綿的細雨如絲如霧,將青石板路浸潤得油亮光滑,倒映著兩旁灰瓦白牆的黯淡光影,簷角的滴水聲終日不絕於耳,叮咚作響,更添幾分深入骨髓的寂寥與蕭索。
徐逸風依舊每日清晨準時前往琅嬛閣,神色如常,步履從容不迫,仿佛完全沉浸在學術的世界裡。然而,若有心人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翻閱典籍的速度明顯加快,不再如之前般逐字推敲,沉吟良久,而是帶著極其明確的目的性,快速地篩選、比對、記錄關鍵信息,效率驚人。那幅巨大的《河西走廊與祁連山形勝圖》幾乎常駐案頭,旁邊堆疊的筆記也越發厚重,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時常長久地佇立圖前,身姿如鬆,目光久久凝視著那條蜿蜒指向祁連山深處、代表著未知旅程的抽象墨線,指尖無意識地在空中虛劃,計算著山川險阻與行程節點,眉宇間凝結著一層化不開的沉肅與決然,仿佛在無聲地進行著最後的推演。
他所需的那幾件特殊繪圖工具已由城中最好的銅匠鋪和木匠作坊陸續悄悄送來。一件是精煉黃銅打造的、帶有精密刻度和可靈活調節角度的“規尺矩”,分量沉手,邊角打磨得光滑如鏡,冷冰冰地反射著窗外晦暗的天光,透著金屬特有的嚴謹與冰冷;另一套是用質地細密、紋理清晰如畫的楠木製成的“方圓模板”,上麵鏤刻著大小不一的標準圓形、方形、以及各種複雜精妙的幾何圖形,觸手溫潤細膩,散發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木質清香;還有一盒特製的“五色墨錠”,加入了金粉、朱砂、石青、石綠、蛤粉等珍貴礦物顏料,研磨出的墨色鮮豔持久,曆久不褪,專門用於在地圖和精密器物圖樣上區分標注不同要素。這些工具皆精良異常,工藝考究,價值不菲,足以佐證他對外宣稱的“深入研究”之用心,完美地掩蓋了其真正的用途。
蔡若兮來看過他幾次,見他案頭新添了這些專業而昂貴的工具,又見他終日專注於地圖測算與筆記整理,隻當他是學術探究進入了最關鍵的攻堅階段,雖心下好奇他為何突然對地理方位如此著迷,但出於尊重與信任,並未過多打擾,隻是細心吩咐下人更加用心伺候茶點,務必保持閣內絕對安靜,讓先生能專心治學。
這一日午後,連綿數日的陰雨暫歇,天色卻依舊晦暗不明,如同蒙著一層灰紗。徐逸風正將最新整理出的幾條可能通往雪浪峽區域的古道信息,用那新研的朱砂墨,仔細標注在鋪開的絹圖上,那鮮豔如血的紅色線條在古舊泛黃的地圖上顯得格外刺目而醒目,仿佛預示著一條充滿艱險的道路。閣門被輕輕叩響,不等回應,蔡明遠已緩步走了進來,腳步輕捷,幾乎聽不見聲音。
"逸風還在忙?真是廢寢忘食啊。"蔡明遠的聲音溫和如舊,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暗團花杭綢長袍,外罩一件玄色緞麵琵琶襟馬褂,手中依舊不緊不慢地撚著那串油潤的沉香木念珠,臉上帶著慣常的、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目光卻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案頭的地圖和新置的工具。
徐逸風聞聲起身,從容拱手道:"蔡公。"他側身讓開一步,露出案上鋪開的地圖和密密麻麻的筆記,"正試圖將一些古籍中散見的零星道路信息整合標注,以期能更清晰地看到古今變遷,梳理出一條相對清晰的脈絡。"語氣平穩,聽不出絲毫異常。
蔡明遠走近案前,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和那條醒目的、猶如血痕的朱砂線上,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但他並未細看地圖具體內容,而是伸手拿起那柄沉甸甸的黃銅規尺,掂了掂分量,又用指腹輕輕抹過光滑冰冷、映著窗外天光的尺身,讚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逸風做學問,果然精益求精,一絲不苟,不惜工本。"他放下規尺,語氣隨意得像是在閒聊家常,目光卻重新落回徐逸風臉上:"看來,對祁連山的探尋,逸風是誌在必得了?"這話問得輕描淡寫,卻似乎另有所指。
徐逸風神色不變,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回答道:"學術一途,唯有追根溯源,方能窺得真諦,這是晚生一貫的信條。晚生既疑心黑水城文化之根須深植於祁連古土,自然不敢因畏難而退縮。雖眼下諸事纏身,不能即刻親往,但先於這方寸輿圖之間,窮儘文獻,厘清脈絡,做好萬全準備,亦是學人本分。"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將探索的雄心與急切完美地包裹在學術執著的外衣之下,無可指摘。
蔡明遠凝視他片刻,臉上笑容依舊和煦,眼底卻掠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似是欣賞其才學與魄力,又似是隱含憂慮與權衡,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夫當年若能有逸風你這般專注與魄力,或許......"他話未說儘,便戛然而止,仿佛觸及了某個不願多言的領域,轉而道:"隻是祁連山非比尋常,萬事務必謹慎,謀定而後動。山中不僅有天險,更有人禍。若有需老夫相助之處,府中資源,儘可調用,不必見外。"他這話說得頗為誠懇,甚至帶著幾分暗示,仿佛隻要徐逸風開口,他便能提供遠超尋常的幫助,但那幫助的具體內容、邊界與可能需要的代價,卻都巧妙地隱在了那未竟之語中,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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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公厚愛,晚輩感激不儘。"徐逸風再次拱手,言辭懇切地謝過,卻並未順勢提出任何具體要求,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目前尚在梳理文獻階段,千頭萬緒,若有疑難不解之處,定當向蔡公請教,還望蔡公不吝賜教。"
蔡明遠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仿佛隻是尋常的關心。他又閒談了幾句關於天氣、書畫鑒賞的閒話,語氣輕鬆,如同往常一樣,便踱著方步離開了琅嬛閣。隻是在他轉身的刹那,徐逸風清晰地看到,他撚動念珠的幾根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那瞬間的力度,泄露了其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徐逸風麵色平靜無波地目送他離開,直到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儘頭,才重新坐回案前。蔡明遠的態度愈發微妙難測,那看似全力支持的背後,總似縈繞著一層難以穿透的薄霧,令人難以把握其真實意圖。但這並未動搖他的決心分毫,反而讓他更加警惕,如同獵豹感知到了潛伏的危險。
又過了兩日,一個秋雨瀟瀟、寒意侵骨的夜晚。雨絲密集地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而寂寥的聲響。徐逸風正在房中對著一盞跳躍的青瓷油燈,進行最後一次清點核對即將攜帶的物品。幾套耐磨的深色粗布勁裝、一雙底厚幫硬、浸過桐油的牛皮靴、飽滿的皮質水囊、數枚火折、一包鹽巴、常用藥品、那套特製的繪圖工具、以及用油布嚴密包裹好的筆記、黑石、磁性石和那卷至關重要的星槎卷軸。行囊精簡卻實用無比,每一件都經過仔細考量,關乎生存與使命。他仔細檢查著每一件物品,如同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
窗外雨聲淅瀝,敲打著院中的芭蕉葉片,發出劈啪的聲響,更襯出夜的深沉與孤寂。突然,一陣極輕微、幾乎被綿密雨聲完全掩蓋的叩窗聲響起——三長兩短,停頓片刻,又重複了一次。節奏清晰而特異。
徐逸風眼神驟然一凜,銳利如刀,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吹熄了油燈,室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他的身形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至窗邊,側耳傾聽片刻,確認再無其他異響,方才將窗戶輕輕推開一道狹窄的縫隙。
一股濕冷凜冽的寒氣立刻湧入,伴隨著細密冰涼的雨絲。窗外濃鬱的黑暗中,一個披著蓑衣、戴著寬大鬥笠的身影如同徹底融入雨夜的墨點,低聲道,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準確無誤地傳入徐逸風耳中:"爺,東西齊了。船備在西門外三裡鋪"顧記"漁碼頭,老範的船,絕對可靠。兄弟們分三批,明日卯時正,各自出城,城外十裡坡土地廟彙合。"聲音乾脆利落,顯然是經驗老道之人。
"知道了。按計劃行事,務必謹慎,清除痕跡。"徐逸風聲音低沉,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是。"窗外那人低應一聲,身形一動,便如同被冰冷的雨水衝刷掉一般,瞬間消失在濃稠的黑暗雨幕之中,再無半點痕跡可循,仿佛從未出現過。
徐逸風輕輕合上窗,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重新點亮油燈,昏黃的光線再次充滿房間,他臉上無波無瀾,平靜得仿佛剛才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他坐下,從懷中貼身處取出那枚溫潤的黑石,緊緊握在掌心,閉上眼睛,緩緩調整內息,讓因方才插曲而略微加速的心境重新沉靜下來,波瀾不驚,如同千年古井。明日,他便將離開這溫柔富貴鄉,再次踏入波詭雲譎、殺機四伏的凶險征途。
次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傍晚,烏雲低壓。徐逸風一如往常般起身,在院中練了一套養氣凝神的內家拳法,舒緩筋骨,活動氣血。用早膳時,他神色平靜如常,對同桌的蔡若兮自然地說道:"今日需再去一趟城中"墨耘齋’,之前定製的幾刀特製宣紙應該到了,需親自去驗看紙質和吸墨性是否合用於古籍修複拓印。另外,還想順道尋訪一位據說對西北礦物顏料頗有研究的老匠人,請教些專業問題。"理由充分且符合他近日所為。
蔡若兮不疑有他,點頭道:"先生早去早回。今日天氣不佳,秋雨寒涼,讓趙莽備車送先生去吧?"
"不必勞煩趙護衛了。"徐逸風婉拒,語氣輕鬆,"皆是些瑣碎小事,路程也不算遠,我自行走去便可,正好活動一下筋骨,整日悶在書齋也不好。"
早膳後,徐逸風換上一件半舊的深灰色長衫,外罩一件尋常的青灰色油布雨衣,看起來確實像是出門辦些尋常事務的文人打扮。他像往常一樣,先去了琅嬛閣,取了幾冊之前常看的書夾在腋下,仿佛下午還會回來繼續研讀。然後,他才不緊不慢地出了蔡府側門,融入了姑蘇城清晨潮濕清冷、行人匆匆的街巷之中。
他沒有立刻前往所謂的"墨耘齋",而是先在幾條繁華的街道上看似隨意地逛了逛,進了一家書畫店和一家文房四寶店,與相熟的掌櫃閒聊了片刻,又在一處街邊的熱茶攤坐下喝了碗驅寒的熱茶,目光卻始終如同最警惕的獵手,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四周的環境與人流。再次確認並無異常盯梢後,他才折向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腳步逐漸加快,最終變得迅捷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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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數條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潮濕陰暗的巷道,空氣中開始彌漫起淡淡的魚腥和水草的氣味。西門外的三裡鋪是運河的一處小支流碼頭,停泊的多是破舊的漁船和小型貨船,環境遠比主碼頭雜亂喧鬨,也更利於隱蔽。他很快找到了那家幌子上寫著"顧記"兩個褪色大字的簡陋漁行。一個穿著破爛蓑衣、滿臉皺紋如同溝壑、眼神渾濁的老船夫正蹲在船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見到徐逸風走近,隻是渾濁的眼睛抬了抬,用煙袋杆無聲地指了指旁邊一條毫不起眼的烏篷小船,動作麻木而熟練。
徐逸風一步跨上搖晃的船頭,小船輕輕晃蕩了一下。低矮的船艙裡,他的行囊已經安靜地放在那裡。老船夫一言不發,如同啞巴,熟練地解纜撐篙,小船便如同離弦之箭般,悄無聲息地滑入被蒙蒙雨霧籠罩的渾濁河道,向著城外方向迅速駛去。兩岸的粉牆黛瓦、依依垂柳逐漸稀疏,最終被一望無際、空曠寂寥的稻田和水澤取代,姑蘇城的繁華被遠遠拋在身後。
一個多時辰後,小船在一個荒涼僻靜、蘆葦叢生的河灣處緩緩靠岸。徐逸風提起行囊,敏捷地躍上岸邊泥濘不堪的土路。老船夫依舊默不作聲,隻是調轉船頭,竹篙一點,小船便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
徐逸風站在雨中,辨明方向,深吸了一口潮濕清冷、帶著自由與危險氣息的空氣,毅然邁開腳步,向著十裡坡土地廟的方向疾行而去。油布雨衣的下擺在沾滿泥漿的褲腿上不斷拍打,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他的身影在江南深秋的迷蒙雨霧中,顯得堅定而孤獨,義無反顧。
新的征程,已在腳下延伸。而遙遠的祁連風雪,正等待著他的到來,迎接又一輪的生死考驗。
第二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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