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朝陽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將蒼白而冰冷的光線潑灑在覆蓋著薄雪的山野。軍營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漸清晰,冰冷的鐵絲網、沉默的炮位、整齊的營房,都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寒霜。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息,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劫後餘生的凝重。
一輛沾滿泥濘和冰碴的軍用吉普,引擎發出疲憊的低吼,碾過營區門口結著薄冰的水泥路麵,卷起細碎的雪沫。車未停穩,後車門已被猛地推開。
孫隊長穿著沾染血跡和消毒水痕跡的白大褂,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從駕駛室衝出,幾步就跨到了後門旁。他的臉色因疲憊而灰敗,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卻燃燒著近乎狂熱的專注。他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和車上跳下的兩名同樣神色凝重的衛生員一起,極其小心地從吉普車後座抬出一副擔架。
擔架上,覆蓋著厚厚的軍用毛毯。隻有一縷蒼白如雪的、毫無生氣的發絲,從毛毯邊緣散落出來,隨著寒風微微飄動。毛毯下的人形輪廓單薄得令人心悸,仿佛隨時會被這寒風吹散。濃重的血腥味和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草藥苦澀與消毒水的氣息,從毛毯縫隙裡絲絲縷縷地滲出。
“讓開!緊急傷員!讓開!”孫隊長嘶啞的聲音在清晨凜冽的空氣中炸開,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親自抬著擔架的前端,腳步迅疾卻異常平穩,每一步都踏得地麵薄雪輕顫,如同捧著易碎的稀世珍寶,又似在與死神進行最後的賽跑。
早已接到通知、守候在衛生隊門口的醫護人員迅速推著轉運平車迎了上來。無聲的交接。擔架被極其平穩地轉移到平車上。毛毯被掀開一角,露出蘇禾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她的雙目依舊緊閉,長長的睫毛如同冰封的蝶翼覆蓋在眼瞼上,嘴唇是死寂的青灰色。隻有口鼻處覆蓋的氧氣麵罩上,隨著平車的移動,極其微弱地凝結出一小片轉瞬即逝的白霧,證明著那縷被強行鎖住的殘息尚未斷絕。
平車被迅速推入衛生隊深處,消失在亮著慘白燈光的急救通道內。沉重的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寒風與目光。
孫隊長沒有立刻跟進去。他佝僂著背,站在衛生隊門口冰冷的台階上,大口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從他口中噴出,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氣裡。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枯瘦的手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一夜的亡命追擊、山林急救、顛簸轉運……所有的疲憊和壓力在這一刻仿佛要將他壓垮。但他知道,真正的戰鬥,才剛剛在門內那間亮著無影燈的手術室裡打響。
寒星歸營,雪映歸途。那縷從亂石坡的血泊與劇毒荊棘中搶回的微弱氣息,能否在這軍營的寒壁之下,熬過這黎明後的第一道生死關?
團部衛生隊特護病房。厚重的窗簾隔絕了窗外冰冷的晨光,隻留下一片柔和的、帶著消毒水氣息的靜謐。心電監護儀發出平穩而規律的“嘀嘀”聲,如同生命穩健的鼓點。輸液架上,暗紅的血漿和透明的藥液,正通過細長的軟管,源源不斷地注入病床上那隻略顯蒼白、但已不再青筋畢露的手臂。
陸建國安靜地躺著。厚重的繃帶依舊包裹著他的左臂和胸膛,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層灰敗的死氣已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寧靜。他閉著眼,胸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陷入了藥物作用下的深度睡眠。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沉眠深處。
陸建國的意識並未完全沉睡。他感覺自己仿佛懸浮在一片溫暖而寧靜的、淡金色的光暈之中。四周是絕對的祥和,沒有傷痛,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回歸母體的安寧感包裹著他疲憊的靈魂。他貪婪地沉浸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裡,仿佛要將過去所有驚心動魄的傷痛和絕望都洗滌乾淨。
就在這份安寧感如同溫暖的潮水,即將徹底淹沒他的意識核心時。
嗡——!
靈魂深處,那奇異的、如同巨大算盤框架被無形撥動的低沉震顫,再次毫無征兆地、極其微弱地蕩漾開來。這一次,不再是撕裂靈魂的急迫與悲愴,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塵埃落定般的沉靜與……確認。
隨著這微弱卻清晰的震顫。
陸建國的意識光暈中,一幅畫麵如同水中的倒影,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冰冷的無影燈光。慘白,卻不再刺眼。
一張蒼白如雪、卻無比熟悉安詳的臉龐。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瞼,氧氣麵罩覆蓋著口鼻。
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正極其輕柔、專注地為那蒼白臉龐上被荊棘劃破的細小傷口塗抹著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藥膏。
平穩的心電監護波形。在屏幕上規律地跳動著,雖然微弱,卻異常堅韌。
還有……畫麵緩緩移動,掠過那蒼白臉龐的鬢角,定格在床頭櫃上。那裡,靜靜地放著一個用油布緊密包裹的、小小的、長方形的物體——歸匣的算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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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娘!她回來了!她在衛生隊!她還活著!雖然虛弱,但……那平穩的心跳,那安詳的睡顏,那被精心照料的狀態……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她安全了!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胸腔撐裂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陸建國意識中那寧靜的淡金光暈!那暖流中混雜著失而複得的狂喜、如釋重負的酸楚、以及深入骨髓的孺慕之情!淚水不受控製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洶湧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浸濕了潔白的枕套。
“娘……”一聲無聲的、飽含著無儘眷戀與慶幸的歎息,在他靈魂深處輕輕回蕩。緊繃了不知多久的心弦,在這一刻終於徹底鬆弛下來。那來自血脈深處的算籌震顫,如同最可靠的信使,跨越了空間與意識的阻隔,向他無聲地傳遞了母親安然歸營的“證明”。
算籌無聲,心證滄桑。所有的驚濤駭浪、生死一線,終於在這一刻,歸於這病房中平穩的心跳和無聲滑落的淚水中。母子之間那超越言語、無需算籌的深沉牽念,在曆經血與火的淬煉後,終於在這片安寧的雪光中,得到了最沉靜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