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年聽著這般質問之聲,頓時麵色一凜,心思急轉,忍不住暗罵了兩句。
眼前之人,他有印象。
墨曇。
藥峰聖子。
此人麵容,與他記憶深處的畫像重合。
墨曇那雙眼瞳,在看清楚年老臉時,溫度驟然一降。
好似一頭凶獸頂上的獵物,被他人覬覦之時,爆發出的森冷與凶性。
墨曇的目光,一寸寸刮過楚年的身體,最後定格在他渾濁眼睛上。
“你是誰?回答本聖子!”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丹大能特有的威壓,字字句句,都砸在楚年的心神之上。
空氣的流動似乎都停滯了。
天地間隻剩下那股從墨曇身上彌漫開來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楚年眉頭深鎖。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骨骼在發出細微的呻吟,呼吸異常局促。
這就是金丹境的威勢。
僅僅是一個發問,便足以讓尋常修士心神崩潰。
楚年心中不由暗罵一聲。
來之前,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料到,隻是在門口等候,都會撞上這等無妄之災。
作為在魔門底層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雜役,辨認宗門內所有惹不起的大人物,早已是銘刻進骨子裡的生存本能。
聖子、聖女、長老、護法……任何一個,都可能因為你多看了一眼,而讓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楚年不僅認得墨曇的臉,甚至能從他衣袍上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和那宛若吃了奧利給般的難看神情,精準判斷出他剛剛在聖女宮內做了什麼。
無非就是獻媚一番後……求歡被拒。
此刻他出現在沈流兒的宮殿門口,立即便令墨曇的憋悶與煩躁有了出口。
楚年能感覺到,墨曇的目光背後,一股凶意正在凝聚。
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回答不慎,對方會立刻出手,將自己鎮壓炮製一番。
理由?
在魔門,強者殺一個弱者,從來不需要理由。
無數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過,楚年的心臟在金丹大能的威壓下,跳動愈發急促。
他得給出一個既能撇清自己,又不會觸怒這位瘋子的答案。
墨曇眼中寒光愈發熾盛,魔氣波動震蕩,眸中怒火沸騰:
“怎麼,老東西,啞巴了?”
楚年心神陡然一緊,威壓在身,身軀立即傳來陣陣隱痛。
他強行繃直脊梁,將屈辱與驚懼壓到心底,不動聲色,臉上擠出謙卑的笑容。
他刻意佝僂身子,讓姿態顯得卑微無害:
“聖子殿下。”
楚年開口,聲音被他故意壓得沙啞,“老夫是聽命行事……”
“聽命?”墨曇冷哼一聲,神情不屑。“誰的命?誰讓你來此地的?”
他的視線,毫不掩飾地在楚年那張老臉上來回掃動,滿臉嘲弄:“你這老東西,滿臉皺紋,醜的驚人,驚擾了流兒師妹,把她魔心嚇出問題怎麼辦?”
這話語間的嘲諷與輕蔑,絲毫不加掩飾。
聞言,楚年心中火氣立即翻騰,心頭浮現出濃濃憤懣。
這墨曇,當真是個瘋子。
自己什麼都沒做,便要承受這般羞辱。
但他卻強行壓下一切,飛快提醒著自己,絕不能動怒,甚至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
金丹期大能,自己絕不能輕易招惹。
“行了。”墨曇似乎覺得和楚年這種螻蟻多話是浪費時間,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彆想著討好流兒師妹。”
那姿態,如同驅趕蒼蠅。
“是,是。”
楚年臉上的笑容愈發謙卑,他拱手一揖,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那股窒息的威壓,減輕了一些。
“既然聖子殿下下令了,弟子自然遵從。”他抬起頭,望著墨曇,語氣誠懇:“勞煩聖子告知聖女,老夫今後便不再來了。”
說完,楚年再次一拱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轉身便要離去。
他走得乾脆。
沈流兒的丹藥,沈流兒可能帶來的好處,在這一刻,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為了虛無縹緲的收益,去得罪一個喜怒無常、且很可能對自己動了殺心的金丹聖子?
不值得!
這筆賬,楚年算得清清楚楚。
沾染上墨曇這種人,被他盯上,絕非好事。
看著楚年毫不猶豫認慫,墨曇眼瞳深處的寒意,總算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與輕蔑。
他唇角勾勒出一道弧度:
“算你這老東西識相。”
墨曇神情緩和,因被沈流兒拒絕而產生的鬱結,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他,喜歡看其他人像狗一般,在他的壓迫下,灰溜溜逃走。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也準備就此離去。
然而,就在此時。
吱呀——
聖女宮的門,再一次被猛地推開。
一道倩影如同一陣風,從宮內竄出。
她越過門口的墨曇,身形幾個起落,便追上了已走出十數步的楚年。
一隻小手精準有力地抓住楚年的胳膊。
那力道,竟讓楚年無法再前進分毫。
“楚年,你怎麼走了?”
沈流兒急切的聲音響起,她仰著小臉,滿眼不解:
“你可不能走,我煉這丹,你可是主力!”
她剛才在宮內,透過門縫,將外麵發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本是抱著看好戲的念頭。
想看看這個備受薑姐姐青睞的老東西,會如何應對墨曇的刁難。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
楚年,竟然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沒有。
他認慫了。
認慫得那麼徹底,甚至連場麵話都懶得多說,扭頭便走。
這她如何能願意?
她要煉製的那枚珍貴丹藥,楚年這具偽聖體,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甚至可以說,楚年,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沈流兒頓時急了,心中對墨曇的不滿,也已然攀升到了極致。
楚年被迫停步,肌肉因這突來的接觸而繃緊。
他轉身,映入眼簾的,是沈流兒那張急切又帶著狡黠的臉龐。
她離得很近,少女的馨香混雜著藥草氣息鑽入鼻腔。
楚年不動聲色地抽出胳膊,退後半步。
“聖女。”他的聲音沙啞,帶著疲憊與無奈。“老夫隻是個雜役,不想招惹是非。”
他抬眼,視線越過沈流兒的肩頭,落向不遠處那個身影,輕聲道:“來之前,沒人告知這趟差事有性命之憂。”
這話說得已經很明白了。
沈流兒正要開口,遠處陰沉身影便大步走了過來,卷起一陣風。
墨曇站定在沈流兒麵前,高大的身軀將楚年完全籠罩。
“流兒師妹,你要這老東西做什麼?”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
墨曇的視線,自始至終都膠著在沈流兒身上,仿佛楚年隻是一團空氣。
“你煉丹需要什麼,藥材、丹爐、火種,師兄我都可以替你尋來。”
“這種幾乎沒有魔氣的廢物,能幫你什麼?”
鄙夷、蔑視。
在墨曇眼中,楚年甚至不配作為人被正視,他隻是一個廢物。
聽到廢物二字,沈流兒的眉頭瞬間蹙起。
她仰頭看向墨曇,平日裡那雙含笑的眸子,此刻隻剩下認真:
“師兄,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我的修行,比天大。”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你若是阻攔我,我們日後,便沒法好生相處了。”
這句話一出,墨曇臉色陡然變了,一抹隱藏極深的凶性,漸漸變得濃鬱。
他,麵對沈流兒,神情不可置信,仿似沒想到,沈流兒竟會如此嗬斥他。
他看見了沈流兒眼中的決然,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疏離。
“師妹,我怎會阻攔你修行?”墨曇聲音乾澀,態度稍緩,試圖辯解。“你想要鞏固根基,提升境界,師兄我這裡有的是丹方,有的是天材地寶,何必……”
他的目光帶著濃濃厭惡,剜了楚年一眼:“何必與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東西,如此親近……”
獨處一室。
在他看來,這四個字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沈流兒見他還在糾纏,頓時不耐煩了,眉毛一掀。
“師兄!我是藥峰聖女,我不修煉煉丹術嗎?”
“不煉丹,我日後如何在藥峰立足?如何服眾?”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現在,就攔著我最重要的一味藥材!你說,我如何修行煉丹術?”
這番嗬斥,讓墨曇的神情徹底鐵青。
他胸膛劇烈起伏,金丹大能的氣息不受控製地外泄,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而壓抑。
楚年隻覺得一座山嶽當頭壓下,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灼痛感。
沈流兒也察覺到自己話說重了,見墨曇這副模樣,心頭不免發虛。
她立刻話鋒一轉,語氣軟了下來:
“再說,你在擔心什麼呀?”
她眨了眨眼,伸手點了點楚年的方向。
“難不成,本聖女會看上這麼一個滿臉皺紋的老東西?”
“師兄你也太小看我沈流兒的眼光了。”
她湊近墨曇,壓低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保證道:“等煉好這爐丹,我立刻、馬上,就把這老東西打發走,保證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我麵前。”
“你就放心吧,好師兄。”
這番連消帶打,又哄又勸,終於讓墨曇那幾乎要噴發的怒火,稍稍平息。
沈流兒見狀,不再給他反悔的機會,立刻轉身,一把又拽住楚年的胳膊。
“走了,跟我進去!”
她拉著楚年,便要往聖女宮內走去。
然而,墨曇的身影一晃,再一次橫亙在兩人身前。
他像一堵牆。
一堵散發著殺意與占有欲的牆。
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氣氛凝滯到了極點。
楚年能感受到,來自身側的拉力,與來自前方的阻力。
他成了風暴的中心,一個隨時可能被撕碎的玩物。
“師兄,讓開吧。”
沈流兒的聲音冷了下來,她鬆開楚年,獨自上前一步,與墨曇對峙:
“你今天這個樣子,實在讓師妹我為難。”
她的言語中,再無半分玩笑,隻剩下不容動搖的堅決。
墨曇死死盯著她。
他的眉眼間,閃過掙紮,有不甘,有憤怒,有嫉妒,種種情緒交織翻滾。
過了足足十幾個呼吸。
那股幾乎要將楚年碾碎的氣息,終於緩緩收斂。
墨曇側過身子,讓出了一條通路。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烈火灼燒過:
“師妹你說的對,師兄我,不該阻攔你修行。”
話音落下,他的頭顱卻猛地扭轉過來,泛著絲絲猩紅的雙瞳,死死釘在楚年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蔑視,而是毫不掩飾的凶狠與警告。
“你這老東西。”他的聲音很輕,卻令人膽寒。“好自為之。”
見墨曇仍舊在威脅,沈流兒眉頭一掀,頓時不欲理會,不再多言,拽著楚年快步繞過墨曇,直接衝向聖女宮。
轟!
宮門在兩人身後猛然閉合,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門外。
墨曇孤身一人,站在原地。
午後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卻無法驅散他周身的晦暗。
他注視著那扇緊閉的大門,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最終,歸於淡漠。
他駐足了片刻。
然後,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枚用於傳訊的玉簡。
魔氣注入,玉簡發出一陣微光。
他將玉簡貼在唇邊,聲音冷漠,下達了一道命令:
“本聖子,要這個老東西的全部信息。”
“儘快,給我送來。”
……
聖女宮內。
空氣裡彌漫著草藥香氣,混雜著女子閨房的馨香。
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
楚年站在原地,那張臉上,泛起一種無奈。
他率先打破了這片沉寂。
“聖女大人。”他的聲音有些乾澀,不再是先前那般唯唯諾諾。“老夫是誠心來幫你,可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
楚年眼簾低垂,視線落在如鏡的地麵上,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沈流兒耳中。
“剛才那個姓墨的,分明是想將老夫扒皮抽筋。”
“為了煉一爐丹,就把聖子徹底得罪死,這筆買賣,老夫怎麼算都覺得虧得慌。”
他言語間滿是後怕與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