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未來,都係於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她必須順從。
今日,是她臣服的第一日。
她必須將這件事辦得漂亮,以此博得楚年的信任。
唯有如此,她才能在楚年心中占據一席之地,得到那夢寐以求的培養與機緣。
泠月邁開腳步,走向院門,每一步,都踩得沉穩,堅定。
她捏著那枚令牌,指尖觸碰的瞬間,微微顫栗,那並非恐懼,而是……興奮。
走到院門前,她沒有絲毫遲疑,將體內奔湧的魔氣注入令牌。
嗡——
院落的禁製發出一聲極輕微的鳴響。
厚重木門,就此向內敞開一道縫隙。
門開的刹那。
一道黑色影子擠了進來,動作迅疾。
來人一身黑袍,寬大兜帽壓得極低,遮蔽了整張麵孔,隻露出一雙滿溢著得意的眼睛。
他的視線,第一時間便死死鎖定了泠月。
腳步一錯,人已貼近。
“怎麼回事兒?你為何會突破?”
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抹質疑。
泠月細細打量他,見其當真氣息平平,便徹底放心,而後側過身,用一種冷漠姿態,讓開了身後的景象。
“一朝掙脫牢籠,心有所悟,便順勢突破了。”
她的聲音平淡,輕易便將此事揭過,好在黑袍男子,也已經被成功的喜悅衝昏頭腦,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哪裡不妥。
“楚年已經倒下了,你快些帶他走,然後送我離開。”
泠月語速飛快,聲線透著一股急於擺脫此地的渴望。
黑袍男子卻並未立刻行動,他的目光越過泠月的肩頭,遙遙望去。
視線所及之處,正是癱倒在地上的楚年。
那個老東西,此刻臉色慘白,額發被冷汗浸透,淩亂貼在太陽穴上。
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聲。
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泠月,裡麵隻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惶恐與不安,以及,一種被戲耍後深入骨髓的憤恨。
那情緒太過真實,從他眼中噴薄而出。
黑袍男子隻掃了一眼,他便信了。
眼前的一切,完美地迎合了他心中的劇本。
楚年,廢了。
黑袍男子魔氣悄無聲息地掃過楚年,感知到的,是一片散亂衰敗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
黑袍男子喉嚨裡,頓時發出一聲聲獰笑,無比得意:“派我來收拾你這個老東西,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他不再理會泠月,大步上前,一步步走到楚年的身前,俯瞰著這個癱軟在地的男人。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隻野狗。
“你這老東西,出身雜役,就該一輩子都當個雜役。”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嘲弄。“你放心,我會親自將你送回雜役部,再度編輯入冊。到時候,你便是雜役部最為低等的弟子,每日與汙穢為伍,永世不得翻身。”
男子說罷,便不打算再耽擱任何時間。
他已然完美完成了任務,可以回去等聖子的賞賜了,此刻已是滿臉振奮與期待。
楚年聞言,那張慘白的臉上猛然爆發出巨大的驚恐。
他的身體在地上徒勞地扭動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哀嚎:
“是誰!”
“究竟是誰害了我!”
“是誰毀了我的一切!我的體質,我的修為,怎麼都被毀掉了?!”
他雙目瞬間赤紅,血絲爬滿了整個眼白,狀若瘋魔。
脖頸上,一條條青筋虯結暴起,隨著他的嘶吼而劇烈抽動。
“老夫不要……”
“不要回雜役部!”
他用儘力氣嘶吼著,最終,將那雙充斥著血與恨的眼睛,死死鎖定在了黑袍男子的身上。
黑袍男子無動於衷,甚至享受這種感覺,兜帽下的唇角,那抹冷酷愈發擴大:
“老東西,要怪,就怪你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這句話,仿佛打破了楚年的心神極限。
楚年勃然大怒,整個人都劇烈顫抖。
他怒吼著,聲音猙獰:
“究竟是誰?!”
“誰要害我!”
“老夫誰都沒有得罪!”
楚年痛苦的嘶吼,回蕩在寂靜院落中,充滿了不甘與怨毒。
眼看他如此表現,黑袍男子卻是倍感滿意,連連點頭,興奮道:“對,沒錯,這種表現,就是我想看到的,日後,你就日日夜夜沉浸在這種絕望之中吧……”
說罷,黑袍男子便已有了退走之意,畢竟多說一句,便多一分暴露的風險。
“既然想不通得罪了誰,那就在往後所剩無幾的日子中,慢慢想吧。”
他的聲音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楚年心坎上。
楚年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無力、絕望,隻剩下一具空洞軀殼。
他身體微微抽搐,喉嚨裡發出不甘而虛弱的聲響:
“你,你又是誰?”
這聲音氣若遊絲,充滿了徒勞的掙紮。
黑袍男子對此,隻是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將死之人,不必知道這麼多。”
動用這毒液,一方麵是為了讓楚年體會從雲端跌落的絕望,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隱藏身份。
他自然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因為一時的口舌之快而暴露自己。
看著眼前黑袍男子的表現,此刻,楚年心底卻是幽幽歎息,一縷失望的情緒悄然浮現。
可惜了。
這枚棋子,太過謹慎。
自己已經將一個修為被廢的形象演繹到了極致,可即便如此,對方依舊守口如瓶。
撬不開他的嘴,楚年也不打算再陪他演下去了。
這場獨角戲,該落幕了。
迎著黑袍男子的冰冷目光,楚年一切怪異的表現,都驟然一頓。
體內那原本散亂微弱的魔氣,毫無征兆地開始鼓蕩,一股磅礴氣勢,自他體內轟然蘇醒。
黑袍男子目睹著這一切,臉上的神情,陡然一僵,瞳孔猛地一縮,滿是錯愕與不解!
“這,這怎麼可能……”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本該癱軟在地的廢物,動作從容地,款款站起。
楚年伸出手,不緊不慢地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塵,而後才抬起頭,視線與黑袍男子對上。
“你的表現,太過謹慎。”
楚年聲音平靜響起,再無半分之前的嘶啞與絕望。
“老夫演了這麼久,竟都沒有挖掘出來什麼信息,這令老夫很是不爽啊……”
他嘴角,緩緩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一刻,時間仿佛被定格。
站在楚年麵前的黑袍男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臉上的得意與期待,徹底凝固,而後被一種極致的錯愕所取代,腦海中,驟然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
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
自己明明看到了他毒發的模樣!
那可是聖子殿下賜下的劇毒!
無色無味,一旦侵入體內,便是神仙難救,一身修為會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化為烏有,經脈寸斷!
自己的感知也絕不會出錯,方才楚年的氣息,明明已經衰敗到了極致,與一個凡人無異!
種種念頭,在他腦中瘋狂滾動,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碎。
數息的死寂過後。
他,似乎是終於從那巨大的衝擊中掙脫出來,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他死死盯著楚年那張平靜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沒事!?”
“你怎麼可能沒事?”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而變得尖銳、扭曲。
“蠢貨……”楚年終於再度開口,語調玩味。“看來墨曇那個家夥,確實不算聰慧。”
楚年淡淡的聲音,清晰地傳入黑袍男子的耳中:
“手底下養的,也全是你這種派不上用場的愚蠢之犬。”
聲音不大,卻帶著極致的嘲諷與蔑視。
轟!
“墨曇”這兩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黑袍男子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的麵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神情中,閃動著濃濃的不敢置信之色,那份驚駭,甚至超過了方才看到楚年安然無恙站起身的時刻。
“你,你怎麼知……”
他下意識地驚呼出聲,話剛脫口,聲音卻戛然而止!
不對!
他猛地醒悟,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讓他渾身冰涼。
自己……上當了!
他竟然……被一個將死之人,用一句話就套出了主上的名諱!
“你詐我?!”
他終於徹底反應過來,意識到了所有的一切。
千防萬防,沒有透露一絲絲信息,可卻百密一疏,在最為意想不到的時刻,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詐了出來!
一股巨大的驚駭與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楚年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精彩紛呈的表情變化,眼神中的玩味之色更濃。
“倒也不算太蠢……”
“這麼說來,你應該是藥峰弟子了吧?”
原本,楚年都已做好了直接將此人擒下,再動用些手段慢慢盤問的準備。
他甚至已經構想好了數種撬開對方嘴巴的酷刑。
卻未曾想,竟是如此的簡單。
這家夥的愚蠢,著實超出了他的預料。
輕易一詐,便將那幕後主使的名字,連帶著自己的底細,吐了個乾乾淨淨。
墨曇……
楚年心中咀嚼著這個名字,再對比此人那蠢笨如豬的表現,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浮現。
那個喜怒無常的聖子,麾下聚集的,莫非都是這等貨色?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是個不好不壞的消息。
楚年收回思緒,目光重新落回麵前的黑袍男子身上,帶著幾分審視,細細打量起來。
“不,不,我不是,我不……”
黑袍男子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神情徹底的崩塌。
楚年那句輕飄飄的問話,每一個字都狠狠紮進他的心臟,然後攪碎了他所有的僥幸。
完了。
失敗了。
一切都失敗了。
毒殺楚年的任務,徹底失敗。
非但失敗,連自己的身份,連聖子的名諱,都被對方套了出來。
一想到“執法門”那三個字,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便瘋狂上湧,讓他四肢百骸都變得冰涼僵硬。
楚年,是門主薑清婉親自點名要保的人。
今日他行刺失敗,一旦事情敗露,執法門問罪下來……
聖子會保他嗎?
那個視手下為走狗,用完即棄的聖子,會為了他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藥峰弟子,去和權勢滔天的執法門門主對上?
答案,不言而喻。
他會被毫不猶豫地推出來,當成一個棄子,用來平息執法門的怒火。
而他的下場……
落到楚年手上。
黑袍男子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宗門記載的酷烈刑罰,他隻覺得自己的心神都在顫栗,仿佛已經預見到了那暗無天日的煉獄。
心,碎了。
理智,也跟著碎了。
絕望之中,他猛地扭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身後那道俏生生的白色身影。
是她!
“為什麼!”
他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尖銳而扭曲。
“為什麼不給他下毒!他險些就殺了你!你忘了嗎!”
這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根源。
這個被楚年擒獲,受儘屈辱的清冷女子,這個本該與他站在同一戰線的刺客,為何會在最關鍵的時刻,選擇背叛!
麵對這質問,梧桐樹下,泠月依舊靜靜地站著。
夜風拂過,吹起她的一角白衣,不染纖塵。
那雙幽深的眸子,仍舊平靜淡漠。
落在黑袍男子眼中,卻比任何惡毒的嘲諷和譏笑,都更加刺骨,更加殘忍。
那份平靜,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事實。
他被騙了。
從頭到尾,他都被這兩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自以為是的掌控,他精心設計的毒殺,在對方眼中,不過是一場拙劣可笑的猴戲。
而他,就是那隻上躥下跳,自以為得計的猴子。
“轟!”
最後一絲名為理智的弦,應聲繃斷。
徹底的反轉,擊潰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線。
沒有遲疑。
沒有廢話。
“吼!”
一聲完全不似人類能發出的,混雜著野獸瀕死哀嚎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猛然擠出。
下一瞬。
一股強悍莫測的氣息,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
築基初期的威壓,再無半分保留,化作肉眼可見的衝擊波,朝著四麵八方席卷開來,將地麵上的枯葉與灰塵儘數掀飛。
煙塵彌漫之中,他整個人繃緊,肌肉虯結,全身的骨骼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爆響。
他沒有衝向楚年。
他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力量,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逃!
趁著執法門還未趕到,趁著萬物樓的人還未察覺,他必須逃!
逃回藥峰,跪在聖子麵前,祈求墨曇的庇護,這是他唯一的一線生機!
留在這裡,就是死路一條!
“你們……竟敢合夥算計我!”
黑袍男子一邊咬牙切齒地發出敗犬般的怒吼,一邊瘋狂催動體內的每一絲魔氣。
他身上的氣息轟鳴不休,濃鬱的黑霧自身軀之上狂湧而出,森然的魔氣中,仿佛有無數張扭曲的鬼臉在哀嚎,在哭泣,引得周遭煙塵四起,空間都為之震蕩不休。
這顯然是某種不計代價,損耗本源的強大邪術。
他要用這雷霆萬鈞之勢,撕開一條生路!
此刻,男子的眼瞳深處,血色與黑色交織,隻剩下兩種最純粹的情緒。
濃濃的恐懼。
與無儘的後悔。
他,徹底後悔了。
他為什麼要來招惹楚年?
為什麼要去討好那個根本不把他當人看的聖子?
楚年,此人絕沒有表麵看上去那般簡單,他區區一個老雜役,區區一個煉氣期,究竟使了何種手段,能讓一個生死仇敵,竟選擇臣服?!
他想不通!
然而,目睹這一切的楚年,麵容上卻尋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他的眼神古井無波,不起波瀾,隻是看著那道倉皇奔逃的身影,薄唇輕啟:“彆讓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