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間屋子沉入更深的寂靜。唯有窗外殘雨輕敲土牆簷角,嗒…嗒…嗒…,如大地低語。
又過了很久。
或許是炭燼中某塊木頭終於焚儘,輕輕“劈啵”一聲,化作白灰。
或許隻是破曉前最濃的沉寂。
角落小竹凳上,那高大的身影終於在黎明微光中,極輕地動了一下。
他維持著那個仿佛凝固了整夜的姿態——背脊微弓,頭顱低垂,如同深深紮根於竹凳的一段盤曲古木。一隻赤腳隨意落在冰涼的泥土地上,腳趾因長久的靜止而微微發僵,腳底深刻著塵土的紋路。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
視線在昏暗中掃過空曠的堂屋,如同無聲地確認每一處陰影仍未改變形狀。最終,那目光穿過幽昧,帶著某種沉甸甸的慣性,再次落向那麵厚重的靛藍布簾——它將內室完全隔絕,也將其中安穩的睡意以及那若有若無的藥草餘香)緊緊包裹。
簾幕垂落得嚴實,不漏一絲光,也不透一絲聲。
他的視線在簾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向火塘邊那隻小小的搖籃。妹妹陳月正睡在其中,呼吸勻長,胸口隨著吐納輕輕起伏。
他就這樣靜靜地望了許久。
然後,
極其輕微地,他收回了目光,垂落眼簾。
高大的身軀在清冷幽暗的黎明前的堂屋裡,沉默如一座山,守護著這一室曆經風雨後、來之不易的溫暖與安寧。
與此同時,數裡之外的“豐產1號”蕎麥試驗田,正經曆著另一場生死搏鬥。
暴雨如注,泥漿橫流。蘇文遠半跪在田埂上,雙手死死抵住一段被洪水衝得鬆動的堤岸,渾身上下早已濕透,泥漿糊滿了眼鏡片。他幾乎憑感覺嘶吼著指揮:“草袋!這邊需要更多草袋加固!”
陳長春,陳旭的父親,這位高大的彝族漢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的泥濘中跋涉。他不顧沉重吸水的查爾瓦,一次次彎腰,小心翼翼地從渾濁的泥水裡撈起一株株被衝倒的蕎麥幼苗,像對待嬰兒般輕輕拂去泥漿,再將它們轉移到地勢稍高的苗床。他的動作沉穩有力,即使腳下打滑,也能迅速穩住身形。
周雅,平日裡優雅從容的土壤專家,此刻褲腿高卷,雨靴深陷泥中。她正和幾個彝族婦女一起,用手扒開堵塞排水口的雜草和碎石,十指凍得通紅僵硬。“快!這裡疏通!水要漫過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四周是聞訊趕來的村民。男人們吼著低沉的號子,合力抬起沙石草袋。女人們傳遞工具,整理搶出的秧苗。風雨抽打著每一個人,泥沼試圖吞噬一切。但沒有一個人退縮,他們的眼神裡是與土地共存亡的執拗。
當暴雨終於漸漸停歇,轉為細密的雨絲時,天色已微微發亮。最後一段溝渠疏通完畢,所有能搶救的幼苗都安置妥當。人們累得幾乎虛脫,相互攙扶著站在泥濘中,望著雖然狼藉卻保住了大部分希望的田野,沉重地喘息著。沒有歡呼,隻有如釋重負的歎息。
蘇文遠踉蹌一下,被旁邊的陳長春一把扶住。“苗子……總算……保住了一大半。”蘇文遠的聲音疲憊不堪。
周雅走過來,緊緊握住丈夫冰涼的手,又看向陳長春和滿身泥汙的鄉親們,眼眶濕潤:“多虧了大家……”
陳長春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望向天際泛起的魚肚白,簡單地說:“走吧,回家。娃兒們該等急了。”
一行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踏著泥濘,沉默地朝著村莊的方向走去。身後,被洗禮過的田野一片寂靜,等待著新一天的陽光。
清晨。
微弱的晨光透過糊著桑皮紙的小窗,滲進土坯房。
蘇瑤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她睜開眼,恍惚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身上是乾燥溫暖的被子,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和炭火氣。屋外,雨已經停了,隻有屋簷滴水的聲音,嗒,嗒,嗒,清晰而安寧。
她側過頭,看到阿茹莫正在灶前忙碌,悄無聲息地準備著早飯。陳月已經醒了,自己坐在草席上,安靜地玩著那個舊布娃娃。
而那道靛藍門簾,依舊垂著。但蘇瑤感覺到,門外的堂屋裡,已經沒有了那個徹夜守護的沉默身影。
阿茹莫見她醒了,端著一碗溫熱的小米粥走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醒了?感覺好些沒?喝點粥,暖暖胃。”
蘇瑤接過碗,粥熬得爛爛的,米香撲鼻。她小口喝著,胃裡一片妥帖的暖意。
“陳旭他……”蘇瑤忍不住低聲問。
“天沒亮就進山了,看昨晚雨大,怕有地方塌方,去巡山了。”阿茹莫語氣平常,仿佛這隻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你阿叔陳長春)和你阿爸阿媽他們也該從田裡回來了,折騰了一夜。”
正說著,院外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帶著一夜勞頓後的沙啞。
阿茹莫起身迎了出去。
蘇瑤放下粥碗,心跳莫名有些快。她聽到父母焦急而疲憊的聲音,聽到陳長春沉穩的應答,聽到阿茹莫低聲的寬慰和安排。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靠近。門簾被掀開,周雅和蘇文遠出現在門口。兩人都是渾身泥汙,臉色憔悴,眼中布滿血絲,但看到安然無恙坐在床上的女兒時,那緊繃的神情瞬間鬆弛,化為巨大的慶幸和後怕。
“瑤瑤!”周雅幾步上前,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裡,聲音哽咽。
蘇文遠也紅著眼圈,大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連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蘇瑤靠在母親懷裡,感受著失而複得的溫暖。她的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望向門外。晨曦中,陳長春正站在院子裡,和阿茹莫低聲說著什麼。那個高大沉默的少年並不在場,但蘇瑤知道,昨夜那堵沉默而堅硬的脊梁,那件帶著腥氣卻無比溫暖的獸皮雨披,那碗燙口的薑茶和放在矮凳上的食物,都已深深烙在她的記憶裡。
風雨過後,村莊恢複了寧靜。苦難與援手,倔強與柔軟,城市的驕矜與山地的堅韌,在這一夜發生了劇烈的碰撞和悄然的融合。蘇瑤望著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新的山巒,心中百感交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片土地的力量,不僅在於它的暴烈,更在於那暴烈之中,生生不息的、粗糙而滾燙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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