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爐裡的微光
十月的香港悶熱如蒸籠,十六歲的少女縮在巴士最後一排,額頭抵著滾燙的玻璃窗。窗外急速後退的霓虹與高樓,是這片土地永不疲倦的脈動。巴士駛離九龍密集的樓群,拐向一片灰蒙蒙的工業區。空氣裡的鹹腥海風,不知何時已被機油和焊錫的金屬焦糊味取代。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在蘇州老家時還算體麵的碎花襯衫,指尖冰涼。恍惚間,鼻尖似乎又縈繞起蘇州小巷深處,那若有似無的甜糯桂花香,還有母親在晨光熹微的灶台邊,絮絮的吳儂軟語。那聲音,比這裡任何一句粵語都清晰、熨帖。她是一個剛從江南水鄉連根拔起、移植到這片鋼筋水泥叢林不過數月的名字。
巴士喘息著停在“永輝電子”鏽跡斑斑的鐵門前。巨大的鐵皮廠房在晨光裡沉默矗立。一進車間,那股混合了鬆香、熱塑料、汗水和廉價脂粉的濃重氣味便劈頭蓋臉砸來。沒有風,更遑論空調。隻有幾台巨大的工業吊扇在頭頂高處徒勞地旋轉,攪動著粘稠滾燙的空氣,發出沉悶的嗡嗡聲。
她的位置在流水線中段。左邊是飛速流淌的傳送帶,右邊是堆疊如山的灰色塑料機殼。任務簡單枯燥:熱熔膠槍點膠,嵌入電路板,按壓,放回。動作必須快,準,狠。慢一秒,身後工位的怨聲載道便會響起。
熱熔膠槍的槍口,像一隻不知饜足的蛇信,永遠散發著灼人的高溫。汗水順著她光潔的額角、鬢角無聲滑落,浸濕了碎花襯衫。額前幾縷烏黑碎發粘膩地貼在白皙的皮膚上,襯得那對微微上挑的杏眼越發黑白分明。這雙眼睛本該盛著江南煙雨的朦朧,此刻卻隻有疲憊的專注和竭力掩飾的茫然。有時,組長一聲尖銳的嗬斥,會讓她猛地一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香港中學的第一天。滿室陌生的粵語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像個誤入異域的啞巴,連最簡單的“借過”都張不開口。那些同學交頭接耳時投來的、帶著新奇又略帶輕蔑的目光,以及那句清晰的、像針一樣紮進耳朵的“北妹”,讓她恨不得縮進地縫裡。多少個夜晚,她蜷在狹小的閣樓床上,淚水無聲地浸透枕巾,隻有窗外陌生的霓虹光影,映著她無聲的啜泣。
“喂!發什麼呆!快啊!”身後粗聲粗氣的粵語嗬斥再次炸響。阿玲猛地一顫,手腕下意識地一抖。滾燙的膠液瞬間偏離,幾滴灼熱的液體飛濺在她裸露的手背上。
“滋啦——”鑽心的痛楚閃電般竄起。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痛呼咽了回去,隻留下唇上一排深深的、發白的齒痕。手背火辣辣的痛,竟奇異地與舌尖上另一個灼燒的印記重合了——那是她昨晚在閣樓昏黃的燈泡下,對著那本翻得卷了邊的粵語小字典,一遍遍笨拙地模仿著電視裡藝員的發音,舌頭打結、喉嚨發緊的焦灼感。“冇問題…多謝…唔該…”那些音節像堅硬的石子,硌得她生疼。她對著小小的鏡子練習,看著裡麵那張因用力而有些扭曲的臉,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嚨沙啞。她飛快地瞥了一眼組長冰冷的側影,垂下眼簾,用指尖迅速刮掉燙紅的膠液。深吸一口渾濁滾燙的空氣,她強迫自己重新拿起膠槍,動作恢複了節奏,甚至更快了幾分。隻有微微顫抖的睫毛和抿得更緊的嘴唇,泄露了無聲的痛楚和委屈。
午休的汽笛尖銳響起。阿玲跌坐在長條板凳上,背靠著冰冷的鐵皮工具箱。休息區充斥著廉價飯盒的味道和喧囂的粵語交談。她縮在角落,拿出鋁製飯盒裡的蘿卜糕,小口吃著,食不知味。手背的紅腫一跳一跳地痛。耳邊工友們熱烈的討論像密集的雨點砸向她,她努力捕捉著,卻總是徒勞。巨大的隔膜感將她緊緊包裹。這份沉默的煎熬,比熱熔膠的燙傷更持久。她想起父親緊鎖的眉頭,為了那張薄薄的香港身份證和隨之而來的沉重債務,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這流水線上每一秒的忍耐,都是為了減輕那如山重壓的一粒沙。她沉默地咀嚼著,目光穿過油膩的玻璃窗,望向廠房外灰蒙蒙的天空。
下午的勞作是上午的殘酷重複。汗水不斷淌過眼角的酸澀感。時間粘稠得如同融化的膠體。夕陽的餘暉艱難穿透高窗厚厚的灰塵,落在傳送帶上,光柱裡塵埃瘋狂飛舞。
終於,下班的汽笛如同天籟。
走出廠房,傍晚微涼的風吹在汗濕的皮膚上。她貪婪地深吸了幾口相對乾淨的空氣。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向巴士站,路過一個櫥窗明亮的電器行。巨大的彩色電視屏幕正播放著當紅港姐的選美花絮。屏幕上,珠光寶氣的佳麗們笑容璀璨,姿態萬千。那光芒,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底某個被灰塵覆蓋的角落。一個念頭,微小卻清晰,如同暗夜裡的螢火蟲,倏然亮起:難道隻能永遠困在這條滾燙的流水線上,困在這令人窒息的陌生語言裡嗎?那些屏幕裡的人,她們的光鮮,她們的萬眾矚目……一個模糊的、帶著巨大不確定性的念頭,在她疲憊的心湖裡投下了一顆石子——或許,那裡,有另一條路?一條能讓她真正融入、甚至被看見的路?櫥窗玻璃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碎花襯衫皺巴巴,發絲淩亂貼在汗濕的額角,臉色蒼白。隻有那雙杏眼,疲憊深處,竟還固執地閃爍著一星點難以熄滅的、倔強的微光,如同深埋於灰燼之下尚未冷卻的火種。
她定定地看了幾秒,電視裡佳麗們的笑聲隱隱傳來。然後,她默默地轉過身,裹緊了那件單薄的碎花襯衫,彙入了歸家巴士站沉默而疲憊的人流裡。夕陽將她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但此刻,那孤獨的影子裡,似乎悄悄注入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東西——一種在巨大的熔爐裡被反複鍛打後,滋生出的一點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關於“可能”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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