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秋,長江的波濤裹挾著曆史的洪流,奔騰向東。
一支龐大的船隊,猶如一條疲憊卻堅定的巨龍,在湍急的江水中逆流而上。船身吃水頗深,因其上滿載的並非貨物,而是數萬誓師出川、熱血未冷的巴蜀子弟兵。陳宇站在“民生”號輪船的甲板上,手扶冰冷的鐵欄,眺望著逐漸逼近的夔門。
雄奇的瞿塘峽迎麵撲來。兩岸峭壁如被巨斧劈開,高聳入雲,遮天蔽日。古棧道的遺跡在懸崖腰線上若隱若現,訴說著千年的艱險。猿猴的哀鳴在幽深的峽穀間回蕩,空靈而淒厲,撞擊在每一位凝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士兵心上。江風變得凜冽,卷起江水的水汽,撲打在人們臉上,冰涼刺骨。
這壯麗無比的山河,與將士們赴死的決絕之心,形成一種悲壯而蒼涼的對照。許多士兵擠在船舷邊,貪婪地望著這或許將是最後一眼的巴山蜀水,目光中有眷戀,有決絕,更多的是茫然的堅毅。
船內的環境極其惡劣。大部分士兵擁擠在昏暗、潮濕的底艙,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汗臭、嘔吐物和柴油混合的刺鼻氣味。船隻隨著江浪搖晃,不時有麵色蠟黃的士兵猛地撲到船舷邊,對著滔滔江水嘔吐不止,直到吐出酸水,虛脫地癱軟在地。有限的空間裡,人們隻能背靠背、肩挨肩地坐著,槍支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唯一的依靠。
“龜兒子,這船坐得比走山路還惱火……”趙鐵柱有氣無力地靠在艙壁上,嘟囔著,連平日裡的活泛勁兒都消減了大半。
王大山遞過一壺水,“少說兩句,省點力氣。吐啊吐啊就習慣了。”他雖是老兵,臉色也有些發白,但目光依舊沉穩。
陳宇巡視著底艙,看著士兵們萎靡的狀態,眉頭緊鎖。他吩咐李文斌:“讓炊事班想辦法熬點薑湯,暈船的弟兄每人喝一碗。衛生員,重點照顧那些吐得厲害的,彆還沒到前線就先垮了。”
“是,連長!”
夜幕降臨,船隊不敢怠慢,借著船頭微弱的防風燈光,在漆黑的峽穀中謹慎航行。大部分士兵終於在極度的疲憊和搖晃中昏睡過去,底艙裡鼾聲、磨牙聲、含糊的夢囈聲交織成一片。江水的嘩嘩聲和輪機永無止境的轟鳴,是這支部隊奔赴國難的背景音。
陳宇毫無睡意,再一次踏上甲板。冰冷的江風瞬間穿透了軍裝,讓他精神一振。舉目四望,唯有兩岸山巒的巨大黑影,如同沉默的巨人,凝視著這支飄搖的船隊。
“就知道你在這兒。”副連長李文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手裡拎著一個軍用水壺,裡麵晃蕩著的是烈性的“跟鬥酒”。“喝一口,驅驅寒,也驅驅這心裡的悶氣。”
陳宇接過,擰開壺蓋,猛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液體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裡,帶來一絲虛幻的暖意。他將水壺遞回,兩人並肩靠在欄杆上,望著黑暗中泛著微弱磷光的江麵。
“多好的山河啊……”李文斌歎了口氣,打破了沉默,“老蔣的南京,怕是守不住嘍。聽說上海那邊,咱們的人死傷慘重,鬼子的飛機大炮凶得很。”
陳宇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他知道李文斌並非怯戰,隻是在宣泄內心的沉重。
“出川的時候,老百姓把什麼都給了我們。”陳宇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壓過江水的咆哮,“雞蛋、布鞋、還有那句‘等著你們回來’……老李,我們肩上扛著的,不隻是槍,是全川父老的命和盼頭。這一仗,我們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李文斌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道理我懂!就是……看著底艙裡那些娃娃兵,有些槍都還沒摸熟,心裡堵得慌。這要是到了地頭,鬼子的炮彈可不認人。”
“裝備不如人,我們就拿命填!意誌不如人,這國家就真完了。”陳宇轉過頭,目光在夜色中銳利如刀,“川軍彆的沒有,就是有這一腔血!彆忘了唐司令、饒師長的話,更彆忘了公園裡那個老太太!‘不退日寇,誓不還川’,這不是一句空話!”
李文斌將煙頭扔進江裡,重重一拍欄杆:“格老子的!豁出去了!連長,你放心,我李文斌和特務二連,沒一個孬種!到了地方,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
冰冷的江水,凜冽的江風,醇烈的燒酒,還有滾燙的誓言,在這一刻交織在一起。兩個年輕的軍官,在這駛向未知命運的航船上,用最樸素的方式,堅定了彼此與家國同存亡的決心。
經過數日顛簸,船隊終於駛出三峽天險,江麵驟然開闊。然而,氣氛並未變得輕鬆。遠處,華中重鎮漢口的輪廓漸漸清晰。
還未靠岸,一種與成都、重慶截然不同的緊張戰爭氣息便撲麵而來。碼頭上桅杆如林,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船隻,其中不少拖著黑煙,船體上可見斑駁的彈痕。尖銳的汽笛聲、嘈雜的人聲、搬運貨物的號子聲、以及不時響起的防空警報尖嘯,混合成一部混亂而壓抑的戰時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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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更是人頭攢動,宛如沸騰的蟻巢。大量軍隊雜亂無章地聚集著,番號各異,服裝五花八門,有中央軍嫡係,也有來自各省的雜牌軍。更多的是傷兵——擔架上、攙扶著的,頭上纏著滲血繃帶的,胳膊吊在胸前的,眼神空洞,步履蹣跚地從另一類船隻上被抬下來。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江水腥氣裡,無可避免地摻入了消毒藥水的刺鼻味道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報童像泥鰍一樣在人群中穿梭,尖聲叫賣著號外,上麵觸目驚心的標題大多是某地失守、我軍殉國之類的噩耗。
部隊剛剛靠穩跳板,命令就到了,迅疾而不容置疑。
“情況緊急!軍事委員會的指令!”師部傳令兵氣喘籲籲地找到陳宇等軍官,“華北日軍進犯晉北,忻口危急,太原岌岌可危!我二十三集團軍奉命,全體即刻上岸,變更作戰方向!全軍緊急馳援華北前線!”
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在軍官中引起一陣波瀾。目的地突然從熟悉的東南水網變成了陌生的華北山地,巨大的不確定性讓每個人都心頭一緊。
接下來的命令更顯緊迫和混亂:“平漢鐵路運力已達極限!所有部隊需分批乘火車北上!順序如下:148師為最先頭部隊,立即登車!其後為144師、147師!擁有師屬炮兵營的145師、146師以及獨立13旅、14旅這樣的雜牌部隊,因需協調軍列裝載重武器、輜重,暫留碼頭待命,最後出發!”
命令就是命令。儘管心有疑慮,部隊必須立刻執行。
陳宇和李文斌迅速指揮特務二連的士兵,將沉重的彈藥箱、裝備物資從擁擠的船艙裡艱難地搬運出來,在嘈雜混亂的碼頭一角艱難地清理出一小塊臨時駐紮地。士兵們看著其他兄弟部隊匆忙集結,一隊隊地開往火車站方向,眼神中交織著羨慕、焦灼和一絲被落下的不安。
“龜兒的,又是等!”趙鐵柱小聲抱怨,“好事都輪不到我們扛槍的。”
“急啥子?”王大山瞪了他一眼,“鬼子又不會跑。晚去有晚去的好,說不定前麵的已經把硬骨頭啃差不多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熟悉的鄉音從不遠處傳來。
“陳宇?!嘿!前麵那個,是不是山泉鋪的陳宇?!”
陳宇愕然回頭。隻見一隊正匆匆趕往火車站方向的士兵隊伍中,一個身影猛地跑了出來,那人一身塵土仆仆的144師軍裝,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正是他昔日在山泉鋪駐防時的老友——謝連長!
“謝大哥!”陳宇也是又驚又喜,快步迎了上去。
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用力地搖晃著。謝連長用力拍打著陳宇的胳膊:“格老子的!果然是你小子!我剛才遠遠看著就像!你咋個跑到145師來了?還人模狗樣地當上連長了?可以啊你小子!這才不到一年功夫,就跟老子平起平坐了!”他的大嗓門和豪爽的笑聲,暫時驅散了周圍的壓抑氣氛。
陳宇苦笑:“一言難儘,陰差陽錯。謝大哥,你們這是……馬上要走?”
“對啊!命好,我們先走一步!”謝連長指了指正在站隊、準備開拔的隊伍,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壓低聲音,“兄弟,哥跟你說,華北那邊情況不妙,聽說比上海打得還邪乎!鬼子的大炮、坦克凶得很,飛機天天在頭上拉屎撒尿!你們後麵上來,眼睛一定要放亮堂點,千萬彆逞強!”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一絲遺憾:“唉,說起來,當初我們師在嘉定整訓完,接到命令要調防。我他娘的還特地派了個跑得快的兵,想讓他去山泉鋪給你遞個信,咱哥倆好歹喝頓告彆酒。結果那龜兒子跑回來跟我說,山泉鋪換防了,你小子調走了!害得老子鬱悶了好幾天!沒想到在這鬼地方碰上了!”
“謝大哥……”陳宇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戰亂年代,這份情誼顯得格外珍貴,“多謝你還記著我。此去山西,比我們更凶險,你……一定要保重!”
“怕個錘子!”謝連長豪氣地一揮手,但眼神深處那抹凝重卻揮之不去,“閻王爺不收餓死鬼,更不收打鬼子的好漢!到了地頭,多宰幾個東洋鬼子就是了!說不定啊,咱們兄弟還能在山西碰頭,到時候老子請你喝杏花村!”
尖銳刺耳的集合哨聲響起,一聲緊過一聲。
“走了!”謝連長重重一握陳宇的手,一切儘在不言中,“兄弟,戰場上見!都給老子活著!”
“活著再見!”陳宇也用力回握。
他看著謝連長轉身跑回隊伍,那熟悉的身影很快便融入開拔的灰色洪流,消失在漢口碼頭混亂的人潮與遠處火車站彌漫的煙霧之中。
陳宇久久佇立,收回目光,緩緩轉向北方。平漢鐵路冰冷的鐵軌,如同兩道沉重的枷鎖,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那裡,將是烽火連天、血肉橫飛的華北戰場。
“山西……”他低聲呢喃,仿佛那兩個字有著千鈞之重,下意識地緊緊握住腰間的槍套。這與他記憶中的大相徑庭,如同一顆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讓陳宇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他分明記得,145師出川後是在泗安廣德一帶浴血奮戰,饒國華師長也是在廣德失守後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殺殉國。可如今,為何要突然轉戰華北?難道這一切的改變,會讓饒國華師長幸免於難?不,這絕不可能!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連長,怎會有如此能耐去改變曆史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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