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九月十九日，清晨。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下起了冰冷的細雨，雨水混著塵土，將山林和道路都染成一片泥濘的暗色。獨立一團隱蔽的山穀營地，仿佛成了驚濤駭浪中唯一一塊尚未沉沒的礁石，但四麵八方湧來的，卻是令人窒息的血色潮水。
山洞指揮所的電台幾乎要被源源不斷的電文撐爆。譯電員小徐和幾個助手輪番上陣，手腕酸痛，臉色卻越來越白。一張張抄錄著噩耗的電報紙，被迅速送到楊帆和陳明手中。
“沈陽確已淪陷，日軍占領東北邊防公署、東三省兵工廠……”
“長春告急！吉林邊防署熙洽似有異動……”
“營口失守……”
“安東失守……”
每一個地名後麵，都代表著大片國土的淪喪，代表著無數同胞的苦難。電文裡的文字冰冷而客觀，卻仿佛帶著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山洞裡。
“亂了……全亂了……”陳明放下最後一份電文，聲音沙啞，扶在桌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他收到的不僅僅是官方渠道的隻言片語，更多是通過“暗箭”和各地情報員傳來的、更加觸目驚心的細節。
與此同時，趙老黑的偵察連和外圍哨卡，不斷傳來緊急報告。
“團長！南麵大道上出現大量潰兵！是東北軍的！建製全亂了，像沒頭蒼蠅一樣往北跑！”
“西麵也發現潰兵隊伍，丟盔棄甲，很多人連槍都扔了！”
“他們搶老百姓的東西！攔都攔不住！”
楊帆臉色鐵青，大步走出山洞，登上營地旁的一處高地。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他卻渾然不覺。透過迷蒙的雨霧，他看到了——原本還算平靜的鄉間道路上，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動著灰藍色東北軍軍服顏色）的人潮。他們三五成群，或者乾脆是散亂的個人，拖著疲憊不堪的步伐，臉上寫滿了驚恐、茫然和恥辱。軍裝沾滿泥漿，許多人負了輕傷，繃帶滲著血。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有的拖著，更有不少人兩手空空。
秩序蕩然無存。潰兵們為了搶道互相推搡咒罵，有人衝進路邊的村莊，踹開農戶的門，搶奪食物和衣物，引來一片哭喊和哀求。絕望像瘟疫一樣在潰退的洪流中蔓延。
“攔住他們！問問情況！”楊帆對身邊的警衛連長吼道。
一隊警衛連戰士衝下山坡，試圖攔住一股規模稍大的潰兵。對方見有人攔截，下意識地舉起了槍，但看到警衛連戰士整齊的灰色軍裝和警惕的眼神，又遲疑地放下。
帶隊的是一個東北軍的上尉，軍帽不知丟到了哪裡，頭發被雨水和汗水黏在額頭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被抽走。
“你們是哪部分的？奉天到底怎麼樣了？”警衛連長大聲問道。
那上尉茫然地抬起頭，嘴唇哆嗦了幾下，才發出夢囈般的聲音：“沒了……都沒了……鬼子……好多鬼子……大炮、坦克……”
“你們為什麼不抵抗？！”一個年輕的警衛連戰士忍不住憤怒地喝問。
“抵抗？”上尉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慘笑，“拿什麼抵抗？上峰……上峰有令……不準抵抗……讓我們撤……保存實力……”
“不準抵抗”四個字，像四根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了在場每一個獨立一團戰士的心頭！警衛連長虎目圓睜，幾乎要噴出火來，他身後的戰士們也個個攥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那上尉不再理會他們，像一具行屍走肉，跟著潰退的人流，繼續向北蹣跚而去。
消息傳回，整個獨立一團營地都炸開了鍋！憤怒、不解、屈辱、還有一種被背叛的刺痛感，在戰士們胸中翻騰。
“媽的！幾十萬大軍，槍炮比咱們好一百倍，就這麼跑了？！”
“不準抵抗？這是人說的話嗎？！”
“咱們的血白流了？吳隊長他們白死了？！”
“這他娘的是什麼世道！”
群情激憤，幾乎要失控。
楊帆站在高地上，聽著營地裡的怒吼和遠處道路上潰兵的喧囂，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頰滑落。他緩緩走下高地，回到營地中央的打穀場。戰士們自動圍攏過來，一雙雙眼睛赤紅地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聲音。
場地上，不知是誰扔著一頂繳獲的日軍九零式鋼盔，在泥水中顯得格外刺眼。
楊帆走到那鋼盔前，彎下腰，將它撿起。冰冷的鋼鐵觸感傳來，上麵還有模糊的日軍徽記。他雙手握住鋼盔的兩側，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在全軍將士的注視下，他猛地將鋼盔高高舉起，然後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旁邊一塊巨大的青石！
“哐——！！”
一聲刺耳欲裂的金屬撞擊聲炸響！鋼盔瞬間變形，裂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翻滾著落在泥濘中。
這一聲巨響，仿佛也砸在了所有戰士的心上，讓喧囂的營地瞬間安靜下來。
楊帆轉過身，麵對著他忠誠的部下們，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從他臉上流淌而下。但他的眼神，卻如同被烈火淬煉過的金剛石，銳利、堅硬、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如同驚雷，一字一句，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他們——不抵抗！！”
他指向潰兵來的方向，手臂因為憤怒而顫抖。
“我們——抗！！！”
他收回手臂，重重地捶在自己的胸膛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從今天起，咱們獨立一團，就是釘在這東北大地上的釘子！鬼子想過，就得從咱們的屍體上踏過去！咱們要讓全中國、全世界都知道，東北，還有人沒死絕！東北，還有爺們在抵抗！”
“血債，必須血償！國土，一寸不讓！！”
“抗到底！死到底！！”
“抗到底！死到底！！”全軍將士如同火山爆發，發出了震天動地的怒吼，這怒吼壓過了雨聲，壓過了潰兵的喧囂，如同利劍，刺破了東北沉淪的天空！
在這絕望的潰潮中，一麵不屈的戰旗，正在泥濘與血火中，倔強地升起。星星之火，於至暗時刻，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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