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在結束了一整天徒勞無功的奔波，帶著一身疲憊和淡淡的挫敗感返回使館的路上。
張建國沒有選擇最近的道路，而是特意驅車繞了一段遠路，將陸地巡洋艦停在了一處地勢較高、可以俯瞰大半個亞的斯亞貝巴城區的荒蕪坡地上。
夕陽此刻正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燃料即將耗儘卻仍在做最後掙紮的火球，掙紮著懸掛在城市西邊那片被染成瑰麗色彩的天際線上，將無邊無際的天空渲染成一片壯麗而悲愴的、由橘紅、金棕過渡到暗紫色的漸變色畫布。
下方的整座城市，那些密密麻麻、低矮起伏、仿佛被上帝隨手撒下的種子般肆意生長、又被常年累月的紅土塵埃覆蓋而顯得色調統一的房屋群落，那些如同人體毛細血管般縱橫交錯、狹窄而擁擠的街道。
以及遠處市中心幾棟試圖刺破天際、象征著現代文明的玻璃幕牆摩天大樓，此刻全都毫無保留地沐浴在這片最後的、絢爛到極致卻毫無溫度的落日餘暉裡。
無數道炊煙，從城市各個角落、那些看不見的院落和屋頂上嫋嫋升起，與空氣中尚未完全沉降的塵土微粒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層朦朧的、帶著人間煙火氣息卻又莫名給人一種沉重感的暮靄，籠罩著這片生機勃勃而又傷痕累累的土地。
“看看吧，好好看看，這就是亞的斯，這就是我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張建國將車熄了火，身體放鬆地靠在包裹性很好的駕駛座椅背上，點燃了一支香煙，目光深邃地投向窗外這片遼闊、複雜、充滿了矛盾和張力的景象，語氣變得有些深沉。
“白天看著，覺得它混亂，吵鬨，無序，充滿了各種原始的、近乎野蠻的生命力，像一個沒人修剪的巨大熱帶花園。
但是到了晚上，尤其是像現在這樣，你看下麵那一片片、一點點，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爭先恐後亮起來的萬家燈火……”
他伸手指著腳下那片如同巨大黑色天鵝絨幕布上，被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小心翼翼地撒上了無數細碎而廉價的鑽石碎屑般的密集光點，它們閃爍著，明明滅滅，彙聚成一條條微弱的光帶，勾勒出城市的輪廓。
“每一盞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燈光後麵，都可能是一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家庭，一個懷揣著夢想的年輕人，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
都有他們具體而微的喜怒哀樂，有他們日複一日的艱難掙紮，也有他們內心深處不曾熄滅的、對更好生活的微小希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地將煙霧吐出，看著那青灰色的煙圈在車廂相對封閉的空間內盤旋、升騰、最終消散無蹤。
“我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工作，無論是高大上的外交斡旋，還是像我這樣瑣碎的迎來送往、後勤保障，或者像你即將麵對的、可能充滿危險的正麵博弈，說到底。
剝開那些冠冕堂皇的報告和文件，其最核心、最本質的意義，也許並不是為了某個遙不可及的政治口號或宏大敘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鈞之力，“就是為了守護住這些看似微弱、卻彙聚成河的燈火，守護住那些背井離鄉、在這裡合法經營、用汗水和智慧參與建設、推動發展的我們自己的同胞們，他們宿舍窗口的那一盞燈，能夠一直平安地、不受打擾地亮下去。
這條路，走起來很不容易，遍布荊棘，甚至有時會覺得孤立無援。但是，當你看到他們的笑容，感受到他們的期盼，你就會覺得，這一切的辛苦和堅持，都是值得的。”
羅小飛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目光跟隨著張建國的手指，凝視著腳下那片浩瀚的、閃爍著無數生命信號的燈海。
白天的奔波勞累、遭遇的軟釘子、心中那份淡淡的挫敗感和無所適從的迷茫，在這一刻，似乎被張建國這番沒有任何華麗辭藻、卻發自肺腑、樸實無華卻又重若千鈞的話語，如同溫暖的溪流般，輕輕地衝刷、稀釋了一些。
他仿佛透過這漫天的燈火，看到了更具體、更鮮活的東西——那些在項目工地上揮汗如雨的中國工程師和技術工人，那些在市場中努力經營的中國商人，那些在教室裡教授中文的誌願者老師……
他們每一個人的安危，都與他此刻肩負的使命息息相關。他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早已超越了一份簡單的職業或一個上級下達的任務，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國界和種族的人道主義關懷，是一份具體而微的守護責任。
這份責任，就實實在在地落在他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看似平凡的道路上，要建立的每一個或牢固或脆弱的人際聯係上，要克服的每一個或大或小的困難挑戰之上。
回到使館大院時，食堂供應的晚餐時間早已過去。羅小飛感到胃裡空蕩蕩的，卻並沒有什麼強烈的食欲。
他回到自己那個依舊彌漫著陌生氣息的201房間，從床底下拖出那個從國內帶來的、裝著備用物資的紙箱，找出最後一包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麵，熟練地撕開包裝。
將麵餅和調料粉倒進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紅色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裡，走到樓道儘頭的開水房，接滿了滾燙的開水，然後用一本厚厚的英阿詞典壓在缸子蓋上，走回房間，默默地等待著那熟悉又廉價的香味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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