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書桌前，就著這碗除了熱量和鹽分之外幾乎談不上任何營養的晚餐，草草地填飽了肚子。
吃完後，他將搪瓷缸子拿到水龍頭下衝洗乾淨，然後回到書桌前，擰亮了那盞光線昏黃、樣式老舊的台燈。
柔和的光暈如同一個無形的罩子，將他與房間裡的黑暗隔開，籠罩著他年輕卻因為連日勞頓和內心壓力而顯得有些憔悴、眼底帶著淡淡青影的臉龐。
他翻開那本厚厚的、皮質封麵的工作筆記本，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黑色鋼筆，拔開筆帽，開始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整理今天拜訪所羅門副局長及其他官員的詳細記錄。
他不僅記下對方的職務、姓名、談話要點，更努力回憶並記錄下每個人說話時的神態、語氣中細微的起伏、眼神的變化、以及那些看似無意間提到的、可能隱含深意的詞彙或名字。
鋼筆尖劃過略顯粗糙的紙張表麵，發出持續而單調的“沙沙”聲，這聲音在這寂靜得隻能聽到窗外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的異國之夜裡，成為了陪伴他的、唯一的、具有催眠般節奏的伴奏。
他知道，今天所有看似低效甚至徒勞的接觸，都隻是巨大冰山浮出水麵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真正的、隱藏在深水之下的戰鬥，那關乎責任、勇氣、智慧甚至生死的博弈，其實才剛剛拉開沉重的大幕。
而在這場漫長而艱難的征途中，他能依靠的，除了王大使在背後的堅定支持和張建國那寶貴的本地經驗之外，更多的。
將取決於他自己那雙逐漸適應這裡光線的眼睛的觀察力，他那顆在複雜情境下保持冷靜和判斷力的大腦，以及……
在接下來無數個日夜裡，於一次次看似毫無進展、令人沮喪的接觸和等待中，逐漸積累、沉澱下來的、隻屬於他羅小飛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非洲智慧”。
又是被窗外那幾隻仿佛永遠不知疲倦、嗓音嘶啞聒噪的不知名鳥兒，用它們那極具穿透力的、如同生鏽鐵片摩擦般的鳴叫聲，硬生生從並不踏實的睡眠中拽醒的一天。
亞的斯亞貝巴高原的清晨，空氣裡帶著一夜沉澱後的清冽寒意，吸入肺中，能讓人瞬間清醒幾分。
金色的陽光尚未攀升到足以展現它午時那般酷烈毒辣的高度，隻是如同羞澀的少女。
溫柔地透過那扇裝著綠色鐵柵欄、玻璃上還沾著些許夜露的窗戶，在房間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投下一個個被窗格分割的、邊緣模糊的斑駁光影。
羅小飛揉著依舊有些發澀、仿佛進了沙子的眼睛，掙紮著從那張硬度堪比軍營木板床、讓他睡得腰背有些酸脹的單人床上坐起身來。
連續幾天高強度的奔波、與各色人等小心翼翼的周旋、以及精神上始終不敢有絲毫鬆懈的集中消耗，讓他的身體肌肉裡積累著如同乳酸堆積般的深層疲憊。
但是，肩頭那份沉甸甸的、名為“職責”的擔子，和內心深處那股被黃雅琪那番毫不留情、剝皮見骨的話語所激發出的、不肯輕易服輸、想要證明點什麼的倔強勁頭。
像兩根無形的鞭子，支撐著他強迫自己離開尚且留戀的被窩，用衛生間裡那冰涼刺骨、帶著濃重漂白粉味道的自來水，反複潑灑在臉上，試圖驅散最後一絲頑固盤踞在腦海深處的混沌睡意。
就在他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水珠濺落在陳舊的地板上，留下幾個深色的圓點，準備打開那個半舊的雙門衣櫃，取出那套熨燙得筆挺、象征著身份和責任的武官常服。
開始注定又是忙碌而充滿未知的新一天工作時，放在皺巴巴的枕頭邊、充電線還纏繞在一起的手機。
再次不合時宜地、帶著歡快節奏震動起來，屏幕發出的亮光在略顯昏暗的房間裡格外刺眼。
這一次，不是需要整理表情的視頻通話，也不是那個單單看到名字就能讓他心頭莫名一緊、呼吸為之一滯的來電顯示，而是微信語音通話的請求。
屏幕上跳動閃爍著的，是岩罕那張極具個人特色、咧著那張幾乎能塞進一個拳頭的大嘴、笑得見牙不見眼、連眼角褶子都堆成了菊花狀、背景似乎是某個塵土飛揚的訓練場或是靶場的照片頭像。
羅小飛握著製服的手頓了一下，動作有片刻的停滯，隨即，前幾天深夜黃雅琪在電話裡用那種略帶嘲諷語氣提到的、關於岩罕“祖墳冒青煙”的戲劇性人事轉變，如同被按下了播放鍵的電影片段，瞬間在他腦海中清晰地回放起來。
他幾乎能百分之百地、生動地想象出岩罕此刻迫不及待打電話來的主要目的，以及電話接通後，那副注定是得意洋洋、嗓門震天、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的粗獷腔調。
他嘴角不受控製地泛起一絲混合著無奈和由衷感到有趣的苦笑，搖了搖頭，用還帶著水漬的手指，劃開了接聽鍵，並將手機稍微拿得離耳朵遠了一些，以應對預料之中的音浪衝擊。
“喂？！我滴個乖乖！羅兄弟！親兄弟！可算他媽的通了你了！你這隔著半個地球的國際長途信號咋樣？穩定不？電流聲大不大？我這邊聽得清清楚楚，你跟我就隔了一條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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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岩罕那標誌性的、如同一麵破鑼被用力敲響般洪亮、沙啞卻又充滿了原始生命活力的嗓音，瞬間就穿透了上萬公裡的物理距離和看不見的信號基站。
如同一聲炸雷，毫無緩衝地炸響在羅小飛相對安靜的清晨房間裡，音量之大，震得他耳膜都嗡嗡作響，讓他下意識地把手機又拿遠了幾公分。
“岩大哥，聽得見，非常清楚，你這嗓門，隔著太平洋都衰減不了多少。”羅小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正常，甚至還刻意注入了一絲輕鬆的笑意，儘管喉嚨因為早起和乾燥而有些發緊。
“你怎麼這個時間點打電話過來？北京那邊，我看天色，估計還沒完全亮透吧？你這是……激動得一宿沒睡？”
“嗨！可不是嘛！老子他娘的興奮得就跟當年第一次摸到真槍一樣，一夜都沒睡踏實！翻來覆去，腦子裡跟過電影似的！
天還沒亮，估摸著也就五點多鐘，就實在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來，繞著總部大院跑了十圈！渾身是汗，痛快！
就想著你這會兒在非洲，時差關係，應該已經起床準備開始忙活了，就趕緊掐著點打過來！可不能耽誤你羅武官乾正事！”
岩罕的聲音裡充滿了抑製不住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亢奮和喜悅，背景音裡似乎還能清晰地聽到他有些急促的、帶著運動後特有的喘息聲。
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北京清晨馬路上早班車流模糊的轟鳴聲，共同構成了一幅充滿生活氣息的背景音。
“兄弟！我跟你說，親兄弟！我岩罕，一個從雲南邊境深山老林裡、跟著馬幫混出來的糙漢子，這輩子居然能有今天！
能留在北京這天子腳下，進了部裡這深不見底的總部機關，還他娘的因禍得福、莫名其妙升了半格！
這他娘的跟做夢一樣！這一切是托了誰的福？全他娘的是托了你羅小飛，羅兄弟的福啊！你就是我命裡的貴人！是我岩罕的再生父母！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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