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雨敲打著穀倉殘破的瓦片,發出沉悶的、永無止境般的滴答聲。風從腐朽的木板縫隙鑽進來,帶著刺骨的濕冷和濃重的泥腥味、蛙糞的惡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鏽氣。屋內唯一的亮光,是圓心中央用搶出來的乾稻殼勉強攏起的一小堆篝火。火苗虛弱地跳躍著,將圍坐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布滿蛛網和黴斑的牆壁上,光影晃動,如同瀕死之人的脈搏。
圓心內,氣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泥漿。
林傾城仰躺在鋪了厚厚乾稻殼的地麵上,身下是葉夢情脫下、勉強還算乾燥的外衫墊著。他臉色依舊慘金,嘴唇乾裂,但呼吸總算平穩了一些,不再帶著那種破碎的雜音。葉夢情半跪在他身邊,用一塊浸了熱水是王勝男用靈力小心翼翼加熱的)的布巾,極其輕柔地擦拭他嘴角殘留的金色血痕。她的動作專注而小心,仿佛在擦拭一件隨時會碎裂的瓷器,隻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著她心底翻湧的後怕與心疼。每一次布巾擦過,都像是在她心上割過一刀。
小鳳蜷縮在昏迷的小寶身邊,緊緊握著哥哥冰涼的小手,大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一眨不眨地看著爸爸。小寶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但還算均勻,王勝男正用一塊布蘸著溫水,小心地潤濕他的嘴唇。
球球趴在篝火旁,側腹那道傷口已經被小鳳用搗碎的止血草藥糊住了,但濕透的灰白毛發糾結在一起,顯得異常狼狽。它不時伸出舌頭,小心地舔舐著傷口周圍的毛發,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帶著痛楚的嗚咽。那微弱的龍威早已消散,隻剩下疲憊。
圓心外圍,是劉大和幾個傷勢較輕的漢子,背靠著裝滿稻穀的麻袋牆,裹著濕透的、散發著惡臭的破襖,抱著棍棒,警惕地聽著外麵依舊未息的、混亂的蛙鳴和風雨聲。他們的臉上、手臂上,布滿了被毒液濺射留下的紅腫水泡,在昏暗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每一次屋外傳來異響,他們的身體都會瞬間繃緊。
沉默。隻有火堆裡稻殼燃燒發出的劈啪輕響,混雜著傷員壓抑的呻吟。
“咳…咳咳…”一聲壓抑的、沙啞的咳嗽打破了死寂。
是周福老漢。他裹著件破麻袋,縮在角落裡,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微微佝僂著。他的老臉在火光映照下灰敗得沒有一絲血色,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屋頂漏雨的破洞,嘴唇哆嗦著,像是在無聲地念叨什麼。他守著的那片田,是倒伏腐爛最嚴重的,幾乎顆粒無收。這個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老農,魂仿佛也被那片黑水吞沒了。
“周叔…”一個漢子低聲喚他,聲音裡帶著擔憂。
周福老漢像是沒聽見,隻是把頭埋得更低,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喉嚨裡擠出,混在雨聲裡,更添淒涼。那聲音裡是無儘的絕望,是看著心血被一點點吞噬卻無能為力的巨大痛苦。
這嗚咽像針一樣,紮在每個人的心上。圓心內本就沉重的氣氛,更是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一種無聲的、名為“絕望”的瘟疫,在這濕冷的穀倉裡悄然蔓延。劉大攥緊了手中的鐵齒棍,指節發白,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卻不知道該恨誰,該向誰揮棍。
就在這時,一隻冰冷、粗糙卻異常有力的大手,輕輕覆在了葉夢情正在為他擦拭臉頰的手背上。
葉夢情猛地一顫,動作頓住,霍然低頭。
林傾城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裡,赤紅和瘋狂早已褪去,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如同被暴風雨蹂躪過後的古潭,深不見底。他看著葉夢情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臉頰上未乾的雨水或許還有淚水)混雜的泥痕,看著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小…小姐姐…”他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嘴角費力地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弧度,帶著一種笨拙的、試圖安撫的意味。這個久違的、帶著點戲謔又無比親昵的稱呼,在此刻聽來,卻沉重得讓葉夢情鼻尖猛地一酸。
“彆說話!”葉夢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立刻打斷他,反手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掌,仿佛想將自己的熱量傳遞過去,“省點力氣。小鳳給你喂了藥,你感覺怎麼樣?還疼不疼?”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他臉上搜尋,生怕那抹金色再次出現。
林傾城微微搖了搖頭,動作牽扯到側腹的傷,讓他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他沒有回答葉夢情的問題,目光卻緩緩移開,越過她的肩膀,落在了角落裡蜷縮著、無聲嗚咽的周福老漢身上。老漢那絕望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被遺棄在泥濘裡的石頭。
林傾城那雙疲憊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他沉默了幾息,像是在積攢力氣,然後,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壓抑的雨聲和嗚咽:
“周叔…”
角落裡,周福老漢佝僂的身體猛地一震,嗚咽聲戛然而止。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聲音的來源,看向那個躺在乾草上、臉色慘白如紙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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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傾城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像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地…沒死。”
兩個字,像兩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周福老漢茫然的眼睛裡,那凝固的絕望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他呆呆地看著林傾城,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反駁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林傾城似乎耗儘了力氣,微微闔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目光轉向穀倉外風雨肆虐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牆壁,落在了那片被黑雨浸泡、被蛙群肆虐、正不斷腐爛倒伏的田野上。他的聲音更輕了,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隻要根…還在土裡…紮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