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港區的清晨,海霧尚未完全散去,濕冷的空氣黏在皮膚上,帶著揮之不去的鹹腥。亞曆山德羅站在一棟威嚴、冰冷的三層花崗岩建築前。深灰色的石牆如同堡壘,高大的拱形窗戶緊閉,頂端飄揚著紅藍相間的米字旗,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刺目,這就是英國駐熱那亞領事館。與周圍嘈雜的碼頭區相比,這裡靜得可怕,隻有穿著筆挺製服、挎著短槍的衛兵在門口如同雕塑般佇立,警惕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生麵孔。
亞曆山德羅深吸一口氣,壓下因連續熬夜和巨大壓力帶來的疲憊與心悸,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個用乾淨油紙仔細包裹的包裹——裡麵是一件連夜趕製出來的棉衣內膽樣品。作坊裡那台發出哀鳴的彈棉機,此刻正由安東尼奧和盧卡拚命加固、調試,但它的命運如同懸絲。他必須在這裡,在這個代表著大英帝國威嚴的地方,為家族砸開一條生路。
他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最好的、卻依舊略顯陳舊的外套,努力撫平上麵的褶皺。口袋裡,那份混合了報紙剪報、自製圖表和血腥口供記錄的“證據鏈”硬邦邦地硌著他的肋骨。抵押首飾換來的少量銀幣在另一個口袋裡,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那是準備應付門衛的“敲門磚”。他邁步走向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橡木大門。靴子踏在冰冷光滑的石階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
“站住!”冰冷的嗬斥聲響起,如同槍栓拉動。一名衛兵上前一步,眼神銳利如鷹隼,審視著這個衣著寒酸、麵容疲憊的年輕人,“這裡是英國領事館,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他的意大利語帶著濃重的倫敦腔,語調裡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傲慢。
亞曆山德羅停下腳步,微微欠身,姿態放低,語氣卻保持著不卑不亢:“尊敬的先生,我並非閒雜人。我是亞曆山德羅·科斯塔,科斯塔紡織作坊的負責人。我有關於克裡米亞前線士兵冬裝補給的重要商業提案,需要緊急麵見詹姆斯·威爾遜領事閣下。”他刻意加重了“緊急”和“克裡米亞前線”兩個詞。
衛兵上下打量著他,嘴角撇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科斯塔?沒聽過。領事閣下事務繁忙,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預約函呢?”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動作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索要。亞曆山德羅的心臟沉了一下。預約?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他強忍著屈辱感,臉上擠出一絲儘可能誠懇的笑容,手迅速伸進外套內袋,卻不是掏文件,而是幾枚亮閃閃的銀裡拉。
“非常抱歉打擾,尊敬的先生,”他將銀幣不著痕跡地塞進衛兵的手心,動作流暢自然,“情況確實萬分緊急,關係到前線士兵的性命。能否請您通融一下,至少……把我的名字和來意通報給領事閣下的秘書?隻需要幾分鐘。”他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同仇敵愾的急切,“《泰晤士報》上的報道……太慘了。”
銀幣冰冷的觸感和亞曆山德羅話語中提及的慘狀,讓衛兵臉上的倨傲鬆動了一絲。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銀幣,又看了看亞曆山德羅布滿血絲卻異常堅定的眼睛,最終哼了一聲:“在這裡等著!”他轉身,推開厚重的橡木大門一側的小門,身影消失在門後。
時間在冰冷的石階上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鋼絲,切割著亞曆山德羅緊繃的神經。他聽著門內隱約傳來的模糊人聲和腳步聲,想象著裡麵的人如何評判他這個貿然闖入的“小商人”,懷裡的樣品和證據鏈仿佛有千斤重。
不知過了多久,小門再次打開。出現的不是剛才的衛兵,而是一個穿著考究黑色燕尾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他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在掃描著亞曆山德羅。
“科斯塔先生?”他的聲音平淡,帶著標準的公事公辦腔調,“我是領事閣下的第一秘書,理查德·格雷。領事閣下時間非常寶貴,你隻有五分鐘。請跟我來。”他側身,做了一個極其簡短的“請進”手勢,沒有任何多餘的客套。
亞曆山德羅心中微凜。五分鐘!這比他預想的還要苛刻。他立刻點頭:“非常感謝,格雷先生。”他緊跟著這位如同行走的鐘表般精準的秘書,步入了領事館內部。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深色大理石地板,高高的穹頂上垂下華麗的水晶吊燈雖然此刻並未點亮),牆壁上掛著描繪英倫風光的厚重油畫,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雪茄煙味和高級皮革的氣息。一種無形的、巨大的階級鴻溝和權力威壓,沉甸甸地籠罩下來。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裡回蕩,更顯得他格格不入。格雷秘書將他帶到一個房間門口,門上掛著黃銅銘牌:候見室,房間不大,布置簡潔,隻有幾張硬木椅子和一張小茶幾。
“在這裡等候,領事閣下結束當前會談後會召見你。”格雷秘書丟下這句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了,留下亞曆山德羅獨自麵對這個冰冷壓抑的空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候見室裡隻有他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焦慮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一遍遍在腦中預演即將開始的對話,推演可能遇到的質疑和反擊。懷裡的樣品似乎也在不安地散發著微弱的熱度。
終於,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一個穿著體麵、大腹便便的意大利商人,滿臉堆笑地從一個掛著“領事辦公室”銘牌的房間倒退著出來,嘴裡不停地用諂媚的意大利語說著“感謝閣下”、“榮幸之至”。他身後,辦公室的門並未完全關上。
透過門縫,亞曆山德羅看到了裡麵的景象。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坐著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深藍色的雙排扣禮服一絲不苟,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兩鬢有些斑白。他的臉型方正,鼻梁高挺,下巴線條剛硬,薄薄的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刻板的威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銳利、深邃,如同冰封的湖泊,不帶一絲多餘的溫度。他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眉頭微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辦公桌一角,放著一份攤開的、亞曆山德羅非常熟悉的報紙——《泰晤士報》。
這就是詹姆斯·威爾遜領事,一個典型的、浸透了帝國傲慢與務實精神的英國官僚。那個意大利商人終於千恩萬謝地離開了。格雷秘書如同幽靈般出現在候見室門口,聲音平淡無波:“科斯塔先生,領事閣下現在可以見你。記住,五分鐘。”他側身示意。
亞曆山德羅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仿佛要將連日來的疲憊和壓力都壓下去。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抱著那個裝著樣品的油紙包裹,邁著儘可能沉穩的步伐,走向那扇象征著權力和未知的大門。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被格雷秘書輕輕關上。房間很大,鋪著厚厚的地毯,壁爐裡燃著真正的木柴,散發出溫暖乾燥的氣息,與門外的陰冷形成鮮明對比。然而,這暖意卻無法穿透威爾遜領事周身散發出的那種無形的寒意。
威爾遜領事甚至沒有抬頭,依舊專注於手中的文件,隻是用那口純正、低沉、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英語淡淡問道:“科斯塔先生?格雷說你有一份關於……冬裝補給的提案?”他抬起眼皮,那雙冰湖般的眼睛掃過亞曆山德羅,目光在他略顯寒酸的衣著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隨即移開,仿佛在看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那眼神裡沒有輕蔑,隻有一種徹底的、居高臨下的漠視。
巨大的壓力瞬間籠罩了亞曆山德羅。他知道,自己隻有一次機會,而時間,正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飛速流逝。
他沒有廢話,直接將懷中那個用油紙包裹的樣品,輕輕放在威爾遜領事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發出輕微的“噗”聲。然後,他迅速從懷中抽出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厚厚一疊的“證據鏈”。
“威爾遜領事閣下,”亞曆山德羅的聲音清晰、穩定,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他直視著那雙冰湖般的眼睛,用流利的英語開口,“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貴國英勇的士兵在克裡米亞的嚴寒地獄中,正因劣質冬裝而承受著本可避免的慘重傷亡。而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提供真正能救命的解決方案——用這些。”
他解開油紙包,露出了裡麵那件略顯粗糙但蓬鬆飽滿的棉衣內膽樣品。雪白的埃及長絨棉絮在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散發著柔和而溫暖的光澤。
喜歡青銅賬簿與鐵王座請大家收藏:()青銅賬簿與鐵王座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