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靈議會廳的喧囂與債券市場的硝煙，被亞平寧山脈阻隔，消散在意大利南部灼熱的陽光與沉重的貧困之中。十月，亞曆山德羅將目光從圖紙和數字上移開，踏上了南下視察的旅程。首相專列駛過剛剛開始勘探的佛羅倫薩羅馬鐵路規劃線，窗外的景色逐漸從北方的相對繁榮，過渡到中部的蕭索，最終沉入南方的赤貧與荒涼。
卡拉布裡亞，這片被地中海陽光暴曬的土地，卻浸泡在無儘的苦難裡。亞曆山德羅沒有通知地方官員，隻帶著內政大臣卡洛·法拉利、商務大臣弗朗切斯科·馬吉和一支精乾的護衛隊，深入鄉村。
所見所聞，觸目驚心。破敗的村莊如同被遺忘的廢墟，土坯房搖搖欲墜。衣衫襤褸的農民，眼神空洞麻木，在貧瘠得幾乎無法生長的土地上掙紮。孩子們瘦骨嶙峋，蒼蠅圍繞著他們缺乏營養的臉龐。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遠處山丘上矗立的、戒備森嚴的莊園堡壘——那是格裡馬爾迪公爵之類南方大地主的產業，高牆之內是另一個世界。
在一處名為“聖盧西亞”的小村莊，亞曆山德羅親眼目睹了一場無聲的壓迫。一個名叫佩佩的老農，因為無法繳納高額的地租，被地主管家帶著打手從自己耕種了半輩子的、僅有的一小塊土地上強行拖走。他年邁的妻子和孩子哭喊著，卻換來管家的嗬斥和打手的推搡。周圍的村民遠遠看著，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同病相憐的悲哀。
“他們…他們拿走了我最後的口糧種子…”佩佩癱倒在塵土裡，渾濁的淚水在布滿溝壑的臉上流淌，“沒有地，沒有種子，冬天…怎麼活…”
亞曆山德羅的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節發白。法拉利麵沉似水，馬吉眼中也充滿了不忍和憤怒。這絕非個例，而是整個南方農村血淋淋的縮影。赤貧、高利貸、地主的盤剝，如同沉重的枷鎖，將農民死死釘在絕望的深淵。而這片絕望的土壤，正是土匪卡莫拉）滋生的溫床——走投無路的人，要麼餓死，要麼拿起槍。
當晚，在當地官員戰戰兢兢）安排的簡陋住所內，亞曆山德羅召開了緊急會議。搖曳的煤油燈光下，他的臉色異常嚴峻。
“看到了嗎？先生們。”他的聲音壓抑著怒火，“這就是南方的現實，貧困是土壤，壓迫是肥料，滋養著分裂、仇恨和匪患。鐵路要穿過這裡，港口要建在海岸，但如果我們不先鬆動這片板結的土地，不解決農民的生計，任何宏偉的計劃都會在這裡陷入泥潭，甚至被仇恨的烈火焚毀。”
他看向馬吉：“弗朗切斯科，我們之前設想的‘溫和漸進’方案，必須加速，必須有更強的針對性。立刻起草《土地改良與合作社促進法案》草案，核心原則不變：溫和、自願、贖買優先。但具體措施要更明確、更有力。”
他快速口述要點：“1.國家贖買基金：設立專項基金，優先贖買大地主手中長期閒置、未開墾的荒地、劣地。價格評估要合理，但絕不接受漫天要價。重點針對那些擁有大片土地卻不事生產、隻知收租的地主。
2.農民購地優惠：贖買來的土地，優先、並以極低的首付和長期低息貸款方式，出售給像佩佩這樣真正的無地或少地、有耕作意願和能力的農民。
3.合作社強力扶持：鼓勵獲得土地的農民，在完全自願的基礎上，組建‘農業合作社’。國家提供：免費的新式農具首批由科斯塔機械廠捐贈）、低價化肥科斯塔化工廠供應）、農業技術員指導、合作社啟動貸款。目標是提高生產效率，共同抵禦風險。
4.對改良地主的獎勵：對於願意主動投資土地改良水利、良種、新工具）以提高產量的守法地主，給予實質性的稅收減免。把他們也納入進步的軌道。”
“閣下，”馬吉憂心忡忡地記錄著，“贖買基金的錢從哪裡來？財政部那邊…”
“我去和保羅談，”亞曆山德羅打斷他，“從債券資金裡擠，從其他項目裡省。南方不穩，全局皆輸。另外，”他看向法拉利，“卡洛，法案通過前，你的人就要動起來。收集證據，對那些像今天這樣，公然暴力驅趕佃農、放高利貸盤剝的地主，進行重點監控和警告。必要時，以破壞治安罪抓幾個典型，我們需要震懾。”
法案草案迅速成型，並隨著亞曆山德羅返回都靈，提交給了議會。果不其然，法案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洶湧的議池，瞬間激起了南方地主集團及其在議會代理人以奧爾西尼侯爵為首）的滔天怒火。
議會辯論廳內，火藥味濃得嗆人。“這是赤裸裸的搶劫。”奧爾西尼侯爵揮舞著手臂，麵色漲紅，“贖買？用國家強權低價掠奪我們世代相傳的土地，然後以‘優惠’價格送給那些懶惰的窮鬼？首相閣下，您這是要摧毀南方穩定的基石。”
“荒謬至極！”另一位南方大地主議員吼道，“合作社？那不過是集體農莊的變種，是顛覆私有財產神聖原則的毒藥，那些農民懂什麼經營？最終隻會讓土地荒蕪。”
“科斯塔集團提供農具化肥？哼！這分明是借國家之手，為科斯塔的產品傾銷南方鋪路。官商勾結，蠶食我們最後的產業。”攻擊的矛頭再次指向亞曆山德羅的出身。
“稅收減免？杯水車薪，這是對勤勉經營者的侮辱。”保守派議員們群情激憤。
麵對狂風暴雨般的指責，商務大臣馬吉據理力爭，闡述法案的溫和性與必要性，強調國家贖買的隻是閒置土地，保護守法地主權益，以及合作社的自願原則。但反對聲浪太大，甚至部分中間派議員也因擔心觸動私有財產權而猶豫不決。
亞曆山德羅坐在首相席上，麵色冷峻。他看到了奧爾西尼侯爵眼中毫不掩飾的仇恨和阻撓到底的決心。南方的困局，不僅僅是貧困和匪患，更是根深蒂固的利益堡壘和觀念桎梏。土地改革法案，注定是一場艱難卓絕的拉鋸戰。
就在辯論陷入僵局，法案前途未卜之際，一封加急電報被秘密送到了亞曆山德羅手中。來自羅西將軍。電報內容簡短卻驚心：“羅馬以南鐵路勘測隊遇襲，卡莫拉所為，傷亡慘重。匪首薩爾瓦托雷揚言，鐵路休想踏入南方一步。”
亞曆山德羅眼中寒光一閃。土地法案的爭論聲還在耳邊，而南方的槍聲，已經打響了。困局，需要用鐵腕與懷柔雙管齊下，才能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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