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荃,你真有此意?”在聽了李鴻章毛遂自薦,想要去四川訂購糧食後,曾國藩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撚著胡須的手停住了。他目光銳利地審視著眼前這位門生。李鴻章挺身而出,主動請纓去四川購糧,這份擔當讓他意外之餘,也有一絲欣慰。然而,曾國藩的眉頭很快又鎖緊了。
左宗棠在一旁插話道:“滌公,少荃兄見識明敏,辦事乾練,若能親赴四川,必能事半功倍。況且他……”左宗棠本想說李鴻章新授了福建道台銜,身份更便於與地方官員交涉,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起那隻是個虛銜。
曾國藩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輕敲擊。大帳內一時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爆裂的輕微聲響。胡林翼也看向曾國藩,等待他的決斷。
“少荃,”曾國藩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你有此心,為師甚慰。然則,四川之行,關係重大,非比尋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李鴻章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考量,“一則,你新授福建延建邵遺缺道,雖係候補,亦是朝廷命官,行止須得謹慎。此去四川,跋山涉水,深入險地,萬一有所閃失,非但糧秣難籌,於朝廷體麵、於你個人前程,皆有大礙。”
李鴻章的心猛地一沉,臉上強裝出來的鎮定瞬間僵硬。他沒想到老師拒絕得如此乾脆,且抬出了朝廷名分這個理由。
曾國藩並未停頓,繼續道:“二則,購糧之事,貴在熟悉當地情弊,通曉米糧市價,更需與地方官吏紳商周旋得宜。李宗羲,”他轉向角落一位沉穩的中年幕僚,“你是四川開縣人,對桑梓風物、人情世故了如指掌。此事由你操辦,更為穩妥。你即刻準備,持我手書,星夜兼程入川,務必趕在糧價騰貴之前,多購精糧,解我軍需之困!”
“屬下遵命!”李宗羲沉穩地出列,躬身領命,臉上並無多少波瀾,仿佛隻是領了一件尋常差事。
李宗羲,號雨亭,四川開縣人。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他第一次到省城成都參加四川鄉試,一舉考中舉人功名。其時,正是曾國藩擔任四川鄉試主考官,兩人由此有師生之誼。李宗羲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考中進士,放任知縣,在安徽英山、婺源、太平等地任職。太平軍殺到安徽後,他一度流離失所,後來應曾國藩邀請,到他大營,成為湘軍龐大幕僚隊伍中的一員。李宗羲不算極度聰明之人,但是辦事老實,肯擔責任,曾國藩對他寄予厚望,讓他主辦製造局,督造軍械,繼又兼管軍裝局。
李鴻章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發燙。所有的期待、所有的自薦之勇,在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被徹底否定,甚至被一個平日並不顯山露水的同僚比了下去。那“福建延建邵遺缺道”的頭銜,此刻聽來更是刺耳無比,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甩在臉上。什麼朝廷體麵、個人前程?不過是老師信不過他的托詞!他李鴻章在皖省帶兵五年,雖多敗績,難道連購糧這點實務都辦不好?老師寧可派一個籍貫四川的書生,也不願給他這個門生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屈辱、不甘、怨憤,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他感到左宗棠投來的目光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彭玉麟等人也沉默著,大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條繃得如同刀削。努力壓下翻騰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曾國藩深深一揖,聲音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老師……思慮周全,學生……遵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
李鴻章直起身,沒有再去看曾國藩的表情,也沒有理會李宗羲。他隻覺得臉上無光,在這大帳之中多待一刻都是煎熬。他對著曾國藩的方向再次微微欠身,動作僵硬:“學生……告退。”說罷,也不等曾國藩回應,猛地轉身,大步向帳外走去。青布長衫的下擺帶起一陣風,背影挺直卻透著難以言喻的落寞和一股強行壓抑的憤懣。帳簾被他用力掀開,又重重落下,卷起一陣冷風。
帳內一時靜默。胡林翼看著晃動的帳簾,輕輕歎了口氣,欲言又止。左宗棠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嘴角似乎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冷笑。
曾國藩端坐案後,麵沉如水,目光幽邃,仿佛穿透了那晃動的帳簾,落在了某個遙遠的地方。他撚著胡須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了些許。對於這位才華橫溢卻又心高氣傲、屢遭挫折的學生,他心中並非沒有期許,但此刻,他更需要的是沉穩與務實。少荃的傲氣,還需更多現實的磋磨才能“析之使就範”。至於這拒絕帶來的怨懟,他隻能暫時承受。糧餉乃大軍命脈,容不得半點閃失,哪怕因此冷了門生的心,也是無奈之舉。他收回目光,投向領命的李宗羲,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威嚴:“雨亭,事不宜遲,你速去準備,所需文書、銀兩,即刻撥付。四川之行,務必成功!”
“是!大帥放心,宗羲定不負所托!”李宗羲肅然應道,躬身退下,步履沉穩地去執行這關乎數萬大軍肚腹的要務。
大帳之外,初春的寒意似乎更濃了,籠罩著那個拂袖而去的頎長身影。
喜歡晚清三傑恩仇錄請大家收藏:()晚清三傑恩仇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