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裡外欲封侯……”李鴻章閒來無事，在一張宣紙上謄寫一首詩。這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他奉父親李文安之命，赴京參加順天府鄉試途中所寫一組舊詩《入都》之一。他一邊謄寫，一邊想到父親望子成龍，自己卻江湖漂零十幾年，寸功未建，實在愧對列祖列宗、恩師朋友。
“李大人！”一聲急促的通傳打斷了他的思緒。門簾掀開，曾國藩身邊的一位親隨肅立在門口，神色凝重，“大帥急召！請大人速至中軍帳議事！”
李鴻章心下一凜，立刻擱筆，匆匆整了整衣冠，快步隨來人而去。中軍帳內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曾國藩居中而坐，麵色沉肅如鐵，案上攤著一份剛到的加急軍報。彭玉麟、趙烈文等幾位幕僚已侍立兩側，個個眉頭緊鎖。
“都到了。”曾國藩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景德鎮告急！長毛悍賊數萬，猛攻不休。張運蘭部雖拚死力戰，然眾寡懸殊，已漸不支，危在旦夕！”他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剛進門的李鴻章身上，“此地距景德鎮不過數日路程，救兵如救火！我意已決，即刻派兵增援！”
他略一停頓，語氣斬釘截鐵：“沅甫！”侍立一旁的曾國荃立刻挺直腰背，抱拳應道：“弟在！”
“著你率所部吉字營精銳，火速馳援景德鎮！”曾國藩下令乾脆利落。
“遵令！”曾國荃聲音洪亮，眼中戰意昂然。
曾國藩的目光隨即轉向李鴻章：“少荃！”
李鴻章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應道：“學生在！”
“你久曆戎行，心思縝密。此次援軍，由你襄助沅甫軍務，讚畫一切！”曾國藩的語氣不容置喙，仿佛隻是交代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差事。
襄助？讚畫？李鴻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失望從腳底直衝頭頂。他本以為招募馬隊失敗後，老師或會另派他獨當一麵以作補償，未曾想等來的竟是去給曾國荃當個“參謀”！
襄助？說得好聽，不過是寄人籬下，聽人號令！
他胸中那點被招募失敗打擊後僅存的傲氣，此刻被這“襄助”二字徹底點燃，化作一團屈辱的火焰，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灼痛。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頭卻像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曾國荃，對方正沉穩地站著，臉上並無驕矜之色，隻有軍人領命時的專注。這平靜的姿態，在他眼中卻成了無聲的優越感。
“怎麼？”曾國藩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抗拒，聲音陡然轉冷，“少荃似有為難之處？”
這冰冷的質問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李鴻章心頭那點衝動的火焰。他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低下頭，將翻湧的情緒死死壓住，聲音乾澀地擠出幾個字：“學生……不敢。謹遵師命。”指甲卻深深掐進了掌心。
夜色深沉，援軍的先頭部隊已經整裝待發。轅門外火把通明，人影幢幢，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空氣中彌漫著草料、皮革和金屬的混合氣味。李鴻章牽著自己的坐騎，混雜在曾國荃的親兵隊伍裡。他一身青布長衫，與周圍頂盔摜甲的兵士格格不入，顯得落寞而突兀。
曾國荃一身戎裝，在親兵的簇擁下大步走來，甲葉鏗鏘。他行至隊列前，目光掃過，最後落在李鴻章身上，臉上露出一絲客氣卻疏離的微笑：“少荃兄，此番有勞了。路上風塵，還望保重。”
李鴻章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拱手道：“沅甫兄言重了。分內之事，自當儘力。”語氣平淡，聽不出多少熱情。
“出發！”曾國荃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簡潔有力地一揮手。號令聲中，隊伍如同一條沉默的火龍，緩緩蠕動起來，離開建昌大營，一頭紮進贛北方向濃重的夜色裡。
李鴻章策馬跟在隊伍中後段，馬蹄敲打著官道上的碎石，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夜風卷起塵土，撲打在臉上，帶著初春夜晚的寒意。他抬眼望去，前方是曾國荃挺拔的背影和那麵在火把映照下獵獵作響的“吉”字大旗。
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和前途未卜的迷茫，如同這無邊的夜色，沉甸甸地籠罩下來。他緊了緊身上的薄披風，默默跟隨，將所有的意氣和不甘，都深深埋進這奔赴戰場的馬蹄聲裡。
不料，就在李鴻章隨曾國荃出征景德鎮，走到半途時，情況發生了變化。
原來，太平軍石達開部從江西進入湖南，擺開進攻四川的架勢。四川是“天府之國”，富甲一方，清廷自然不願落入石達開之手。胡林翼看到機會，奏報朝廷，請求任命曾國藩為四川總督，率部增援四川。
曾國藩做夢都想當上威震一方的總督或者巡撫，因此感到振奮，命令曾國荃和李鴻章停止援助景德鎮，跟隨自己前往四川。
然而，朝廷過於小家子氣，隻令曾氏援川，卻不肯授予地方實權。曾國藩獲悉，頓時泄氣，再也不想去四川了。加之胡林翼鑒於曾國藩沒有撈到四川總督一職以及石達開軍鋒業已南指，“蜀中無事”，因此說通官文奏準曾氏暫緩入川，全力圖皖。
曾國藩帶著湘軍主力，離開建昌，輾轉來到宿鬆，駐紮下來。他看到李鴻章一直跟隨身邊，幫助自己起草了大量奏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給他請功。不久，朝廷旨意下來，李鴻章授福建延建邵遺缺道。
這種官職無缺可補，就隻能一直候補著，比雞肋還雞肋。李鴻章自然大失所望。
曾國藩明白學生的想法，便奏報朝廷，以身邊急需人手為理由，將李鴻章繼續留在身邊，等待合適的機會，再讓他自立門戶、單打獨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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