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建昌大營的書房內，氣氛依舊沉悶。
曾國藩收到了左宗棠寄來的一封信函。是左宗棠自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寄來的。信紙微微泛黃，字跡卻飛揚跋扈，力透紙背，力主儘快在皖北編練一支精銳馬隊，以扼製撚匪流竄之勢。
“季高兄此議，正合時局要害。”曾國藩放下信函，目光投向李鴻章，帶著審視，“少荃，你入幕已近旬日，文牘精熟，條理分明，遠勝同儕。這編練皖北馬隊一事，我思之再三，決意由你主持。”他頓了頓，語氣是通知，而非商量，“你即刻著手，招募亳州一帶善騎之勇千人，至於馬匹，朝廷已允準采買，察哈爾良駒三千匹，不日即可調撥。”
“老師！”李鴻章猛地抬起頭，眼中沒有預想中的興奮，反而盛滿了愕然與幾乎要溢出來的惶恐，“此事體大，關乎數萬軍資，更係於皖省全局安危。學生雖略通文墨，然於軍旅，於馬政，實是紙上談兵，全無曆練。”他聲音有些發顫，雙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學生惶恐，恐難當此重任，若稍有差池，豈不辜負老師期許，更貽誤軍國大事？還望老師另擇乾才。”
他急切地看著曾國藩，希望能從老師臉上看出一絲轉圜的餘地。然而曾國藩隻是靜靜地聽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眼神沉靜如古井深潭。
“紙上談兵？”曾國藩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李鴻章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少荃，此乃當務之急，非勇毅任事者不能為。我深知你才氣不羈，正需以此等實務磨礪，方能析之使就範，成其大器！”
“析之使就範”五個字，如同重錘敲在李鴻章心上。他臉色白了白，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吐出推拒之詞。老師的話，將他釘在了原地。一股年輕氣盛的不服輸和被輕視的屈辱感，混合著對未知責任的巨大恐懼，在胸中翻湧衝撞。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地對著曾國藩深施一禮，聲音繃得緊緊的：“學生……遵命！”那“遵命”二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完，也不待曾國藩再言，便轉身大步走出了書房，袍袖帶起一陣風，腳步沉重地踏在青磚地上，咚咚作響。
接下來的日子，李鴻章像一頭被套上了沉重犁鏵的初生牛犢，憋著一股近乎悲壯的勁頭，投入了招募馬勇的事務。他伏案疾書，親自擬定招勇告示，遣派心腹家丁快馬加鞭分赴亳州、蒙城等淮上豪傑輩出之地。一封封言辭懇切、許以厚餉重賞的文書雪片般發往各處。
然而，回應他這股熱望的，是江南早春料峭的寒風和令人窒息的沉寂。日子一天天過去，派出去的人陸續空手而回，帶回的消息一個比一個令人心涼。
“大人，”一個風塵仆仆的家丁跪在李鴻章暫居的小營帳裡，臉上滿是奔波勞頓的塵土和沮喪，“亳州那邊風聲緊得很啊。長毛和撚子聯了手，人馬多得望不到邊，官軍隻能守著幾個孤城，城外全成了人家的地盤。小的拿著告示，連村子都不敢明著進。那些會騎馬的好漢，要麼被長毛撚子裹挾了去，要麼拖家帶口躲進了山裡，根本尋不著人。偶爾撞見幾個，一聽是替官家賣命，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李鴻章背對著家丁，站在小小的木窗前，望著窗外一片蕭索的營盤。他手裡捏著一份剛送來的皖北軍情塘報，上麵觸目驚心地寫著太平軍英王陳玉成部與撚軍張樂行部合兵一處，正橫掃渦河兩岸，清軍州縣望風披靡。冰冷的現實，像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將他心中那股強撐起來的熱氣和賭氣的不服澆了個透心涼。
他沉默了許久，肩膀微微垮塌下來。終於，他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聲音乾澀：“知道了，下去歇著吧。”
家丁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去。營帳裡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走到那張堆滿文書地圖的簡陋木桌前，頹然坐下。招募馬勇的雄心壯誌，終究被這混亂的時局碾得粉碎。他提起筆，想寫點什麼，筆尖懸在紙上，墨汁滴落，洇開一團濃重的黑，卻一個字也落不下去
窗外，暮色四合，大營的燈火次第亮起，像無數隻沉默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
建昌大營的空氣似乎永遠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肅殺。李鴻章坐在自己那間狹窄營房的油燈下，一封剛收到的家書攤在案頭，墨跡已乾。兄瀚章熟悉的筆跡在紙上鋪開，除了尋常問候，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憂慮，反複叮嚀他身處軍旅務必謹慎，尤其提及編練馬隊之事，力勸他“事若不可為，當知難而退，切勿以血氣之勇強任其責”。
燈光搖曳，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兄長的擔憂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他連日來強自壓抑的惶惑。招募的徹底失敗，如同一個無聲的巴掌，狠狠扇在他初入幕府、意氣風發的臉上。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驅散胸中的窒悶，提筆蘸墨，在粗糙的信箋上落筆：“兄所慮極是。馬隊一事，弟確已儘心竭力，然淮上糜爛，人心惶惶，招募之難，實非人力可及……”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字跡略顯滯澀。
他頓了頓，墨點暈開一小片，“弟每念及辜負恩師重托，心中愧疚難當，輾轉反側，實不知何顏以對。”
第二天，李鴻章請見曾國藩，老老實實地彙報了編練馬隊過程中的重重困難。曾國藩沉默良久，說道：“少荃，此事過於重大，我們也太心急了些。姑且放一放，等時機成熟，再來嘗試。”
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左宗棠聽說後，大感惋惜。多年以後，他擔任陝甘總督，專門訓練了一支馬隊，在河南河內縣以少擊多，打敗了張宗禹的西撚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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