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十一年1861年）八月，酷暑如蒸。安慶城下最後的戰場，已徹底淪為吞噬生命的磨盤。陳玉成與趕來支援的楊輔清合兵約五萬餘人，在集賢關外，對著湘軍那如同地獄深淵般的壕溝壁壘，發起了決死的衝鋒！沒有炮火掩護，沒有精妙戰術，隻有最原始的、以命換命的填壕！
“填平它！為了天父！為了天王！”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無數太平軍士兵，無論老弱，身背沉重的茅草捆，在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中，如同撲火的飛蛾，迎著湘軍壁壘上傾瀉而下的密集彈雨，瘋狂地撲向那道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深壕！鉛子穿透身體，血花綻放；滾木礌石砸下，骨肉成泥。屍體一層層堆積，幾乎與壕沿齊平。後續的士兵踏著這由同袍屍骸鋪就的、滑膩而恐怖的“橋梁”，嚎叫著撲向湘軍的壁壘。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集賢關內外殺聲震天，硝煙、塵土、焦糊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作嘔。湘軍的壁壘在付出慘重代價後，終於被這股決死的洪流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太平軍的旗幟一度插上了湘軍的外圍壁壘！
“破了！破了！”太平軍中爆發出絕境逢生的狂喜呐喊。
就在這慘烈突破的第七天深夜，安慶城北的夜空，被一道撕裂蒼穹的、熾烈無比的火光瞬間照亮！那光芒如此耀眼，甚至蓋過了戰場上的火把，將交戰雙方士兵驚愕扭曲的臉龐映照得如同鬼魅。
“轟隆隆隆——！！！”
緊接著，一聲沉悶如地底驚雷、又似天崩地裂般的巨響，猛地撼動了整個戰場！大地劇烈地顫抖，安慶北門附近，一段巨大的城牆如同被無形巨手揉碎的朽木，在衝天而起的煙塵和漫天飛舞的磚石碎塊中，轟然崩塌！露出了一個猙獰的、足以容納數匹馬並行的巨大豁口！磚石落地的轟鳴尚未停歇，煙塵尚未落定。
早已枕戈待旦的曾國荃，雙眼布滿血絲，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用儘全身力氣，嘶啞的喉嚨迸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破城！殺——！一個不留！”
如同地獄之門洞開！埋伏在豁口附近，早已殺紅了眼的湘軍精銳，如同決堤的黑色死亡洪流，發出震天的呐喊，瘋狂地湧向那道由炸藥和毀滅開辟的死亡通道！城內的太平軍守軍被這突如其來的毀滅驚呆了片刻，隨即爆發出最後的、絕望的呐喊：“天父啊！”他們如同瘋魔般，用身體、用殘破的兵器、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試圖堵住這滅頂的洪流。刀鋒砍入骨肉的悶響、瀕死者的淒厲慘嚎、兵刃撞擊的刺耳鏗鏘、火槍零星的爆鳴……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在彌漫的硝煙和血腥中，奏響了安慶城最後的、悲愴而絕望的挽歌。
集賢關外，陳玉成勒馬僵立，渾身冰冷刺骨，仿佛血液都已凝固。他眼睜睜看著那麵飄揚了九年、象征著太平天國理想與榮耀的杏黃大旗，在安慶城頭最高的望樓頂端，被數把湘軍冰冷的腰刀狠狠砍斷！粗壯的旗杆發出刺耳欲裂的呻吟，那麵浸透了無數將士鮮血與希望的黃旗，如同折翼墜落的金翅大鵬，沉重地翻滾著、掙紮著，最終無力地墜入下方燃燒的烈焰和彌漫的濃煙之中，瞬間被吞噬殆儘，化作飛灰。
安慶，陷落了！
寒涼的夜風吹過集賢關焦黑滾燙的土地，卷起殘留的灰燼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陳玉成僵坐馬背，安慶城頭那麵黃旗墜入烈焰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刻在他眼底，灼燒著他的靈魂。身後，殘存的將領和士兵無聲地聚攏過來，一張張染滿血汙、煙塵的臉在搖曳的火把光下，隻剩下無儘的空洞、麻木與死灰。安慶陷落的消息像無形的瘟疫，早已抽乾了他們最後一絲氣力，連哭泣的力氣都已喪失。
“英王……桐城……桐城也丟了！”一騎探馬滾鞍落馬，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滲血，顯然是一路拚死突圍而來。
陳玉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風中殘燭。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言語，仿佛所有的語言都已失去意義。他緩緩抬起那隻曾指揮千軍萬馬、如今卻沾滿血跡和塵土的手，那隻手在空中微微顫抖著，最終隻是無力地、沉重地擺了擺，指向北方——那是廬州的方向，他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巢穴，也是這敗軍殘卒最後的、渺茫的歸途。
敗軍如一道潰堤的濁流，沉默地向北蠕動。沒有激昂的號令，沒有獵獵的旌旗，隻有雜遝沉重的腳步聲、傷兵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兵器拖拽在地上發出的刺耳刮擦聲。來時五萬雄兵，氣吞山河；此刻殘存者稀稀拉拉，丟盔棄甲，步履蹣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山河和同袍堆積如山的屍骸之上。路旁，枯死的蒿草在嗚咽的夜風中瑟瑟發抖，仿佛也在為這崩塌的天國基業低泣哀悼。
安慶城頭，徹夜燃燒的餘燼將半邊天空映成一片詭異的暗紅。曾國荃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北門那段殘破不堪、猶自散發著硝煙與血腥味的敵樓。腳下，是尚未冷卻的屍山血海，層層疊疊，難以分辨敵我。濃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混合著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勝利的氣息，臉上卻沒有半分狂喜，隻有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極目遠眺，黑沉沉的北方大地儘頭，一片死寂，卻又仿佛有鐵蹄踏破大地的餘響隱隱傳來。
安慶陷了，天京的肋骨已斷，南中國的戰局為之逆轉。然而曾國荃心中雪亮：那北遁的年輕英王眼中燒灼的，絕非認命的死灰，而是刻骨的仇恨與不甘。這萬裡烽煙路，這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還遠未到平息之時。剛剛結束的安慶血戰，不過是更宏大、更慘烈風暴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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