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遊城，這座衢州府轄下、扼守浙西通往金華、杭州咽喉的蕞爾小城，此刻卻成了橫亙在左宗棠麵前的一道鐵閘。城牆雖不高聳，卻在太平軍守將陳廷香的經營下，透著一股森然之氣。
陳廷香，湖南湘陰豬婆潭人，李世賢麾下以悍勇聞名的驍將。他麾下雖僅數千守軍，且多為老弱，糧秣軍械匱乏，但在他的嚴令與身先士卒下，竟將左宗棠數萬楚軍的攻勢一次次挫敗於城下。楚軍大營駐紮在距城五裡的新涼亭，左宗棠凝望這座久攻不克的小城，眉宇間積鬱著少有的凝重。
“傷亡之多，為楚軍向來未有之事！”左宗棠放下剛呈上的傷亡簿冊，聲音低沉。自景德鎮大敗李世賢以來，楚軍鋒芒所向披靡，何曾在一座小城前如此損兵折將？黃金文、李世賢這等名將尚非敵手，一個陳廷香，竟讓他寸步難行？
左宗棠並非隻知強攻的莽夫。他深知陳廷香是自己的湘陰同鄉，部下也多兩湖子弟。龍遊被圍日久，困窘已極。若能以同鄉之誼曉以利害，誘其歸降，不僅能免去攻堅之苦，更能瓦解湯溪、金華太平軍心，事半功倍。他喚來兩名湘陰籍的親隨——樟港李懷英、蔣家坪蔣孝貴。此二人早年與陳廷香有過交往。
“你二人持我書信，入城麵見陳廷香。敘同鄉之誼，陳明利害。告訴他，太平天國氣數已儘，龍遊已是孤城絕境。棄暗投明，左某念在同鄉之情，必不相負，前程亦有保障。”左宗棠將書信遞過，眼中帶著一絲期望。
李懷英、蔣孝貴懷揣著使命，冒險穿過封鎖線，終於見到了城中的陳廷香。故人相見，初始尚有幾絲舊情暖意。二人依計行事，盛讚左宗棠威名，提及湘陰左家塅與豬婆潭不過數裡之遙，又痛陳龍遊困局與天國頹勢，力勸歸降。
陳廷香起初沉默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冷。待二人說完，他猛地一拍桌案，眼中寒光迸射：“住口！從前同鄉是情分，如今各為其主，便是人妖殊途，勢不兩立！爾等狗膽包天，竟敢入我龍遊，惑我軍心？來人！”
左右親兵應聲而入。
“將此二賊推出轅門，斬首示眾！首級懸於城樓最高處，讓左季高看看，我陳廷香守城之誌！”陳廷香的聲音冰冷決絕，不留半分餘地。
刀光閃過，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很快被高高挑在龍遊城頭的竹竿上，在蕭瑟秋風中晃動。消息傳回新涼亭大營，左宗棠手中茶盞“啪”地一聲捏得粉碎，悲憤交加：“陳廷香！不破龍遊，取爾首級祭我義士，左某誓不為人！”
同鄉勸降的溫情麵紗被徹底撕碎，隻剩下赤裸裸的血仇。自九月十七日起，左宗棠親臨前線督戰，楚軍對龍遊發動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勢。炮火轟鳴，硝煙蔽日。城外太平軍苦心經營的五個營壘在楚軍不顧傷亡的輪番衝擊下相繼陷落。守將任方海率部血戰至最後一人，僅四十餘人僥幸突圍。陳廷香亦非坐以待斃，親率精銳自東門殺出，打了一個漂亮的反擊，一度挫敗了楚軍的攻城勢頭。這場血戰，雙方均傷亡慘重，楚軍折損八百餘人，創下了建軍以來的最高紀錄。
十月二日，左宗棠再施計策，親率精銳親兵營佯攻城外僅存的一個太平軍營壘，試圖誘陳廷香出城野戰。然而陳廷香吃過一次虧，變得異常謹慎，任憑楚軍在城下叫罵挑戰，隻是伏在城垛之後，指揮守軍用火槍土炮還擊。流彈呼嘯，不幸擊中楚軍副中營遊擊瞿端明，這位跟隨左宗棠轉戰多年的老將當場殞命。
戰事陷入殘酷的拉鋸。新涼亭大營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左宗棠望著龍遊城頭那麵始終不倒的太平軍旗幟，第一次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焦灼。小小龍遊，竟成了他百戰雄師的絆腳石？難道真要在此耗儘銳氣？
轉機，竟在看似最堅硬的湯溪率先到來！
李世賢回援天京時，將龍遊交給了陳廷香，而更重要的湯溪，則交給了另一位悍將——忠裨天將李尚揚。這位湖南安仁漢子，以勇猛善守著稱，湯溪城防比龍遊更為嚴密，堪稱一塊更難啃的硬骨頭。
然而，堡壘往往從內部攻破。湯溪太平軍守將彭禹蘭，早已暗中投靠了楚軍。他設下一條毒計，麵見李尚揚：“天將大人，末將有一計，可破城外蔣益澧！末將願詐降於他，約其陣前相會。待其不備，末將擲杯為號，伏兵齊出，定可取其首級！蔣益澧一死，楚軍必亂，湯溪之圍自解。”
李尚揚雖勇，卻未識破這包藏禍心的“妙計”。他深信彭禹蘭，更渴望一場大勝提振士氣。於是，他僅帶數名親信將領，隨彭禹蘭出城，來到約定的“商談”地點。
蔣益澧早已按計劃等候。雙方假意寒暄，酒過三巡。李尚揚見時機已到，猛地向彭禹蘭使眼色，示意動手。豈料彭禹蘭臉上獰笑一閃，將手中酒碗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如同信號。四周蘆葦叢中、土坡之後，瞬間湧出大批楚軍伏兵，火槍齊射！李尚揚及身邊將領猝不及防，頃刻間被打成了篩子，血濺當場！彭禹蘭則早有準備，一個翻滾躲到了安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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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李尚揚驟然被殺，湯溪城內太平軍頓時群龍無首，陷入大亂。左宗棠抓住這千載難逢的良機，揮師猛攻。失去了核心指揮的湯溪守軍鬥誌瓦解，幾乎未做有效抵抗，城池便被楚軍輕鬆攻克！
湯溪陷落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龍遊城頭！
左宗棠立刻命人將大量勸降書射入城中，白紙黑字寫明李尚揚被殺、湯溪已失的噩耗。龍遊城內本就困頓的軍心，瞬間崩潰。
同治二年正月十二日1863年1月12日），深夜。寒月如鉤，清輝慘淡地灑在龍遊城頭。陳廷香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困守孤城已無意義，他必須為這支跟隨他血戰的湖南子弟兵尋一條生路。他集結殘部，悄然打開東門，欲趁夜色掩護，沿湯溪方向直奔金華尋求李世賢主力彙合。
然而，左宗棠豈能讓他走脫？對陳廷香的仇恨與圍點打援的部署早已布下天羅地網。楚軍水師封鎖水道，馬步各營分據要道，蔣益澧、康國器等悍將更是嚴陣以待。
陳廷香一行剛出城不久，便一頭撞入了楚軍的伏擊圈！喊殺聲震天，火把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太平軍殘部陷入重圍，拚死突圍。陳廷香親自斷後，揮舞長刀，狀若瘋虎，試圖為部下殺開一條血路。激戰中，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金華府外的白龍橋畔。
冰冷的橋石上，血跡斑斑。這位以悍勇著稱的湘陰漢子，終究未能逃出生天。在楚軍如潮的攻勢下，陳廷香力竭，被亂刀砍殺於白龍橋頭，血染江水。
隨著主將陳廷香的戰死，龍遊城內最後的抵抗意誌徹底瓦解。留守將領張可成、蔡廣元見大勢已去，率殘部千餘人開城投降。楚軍終於浩浩蕩蕩開進了這座讓他們付出慘痛代價的龍遊城。
龍遊、湯溪相繼克複，金華外圍的屏障儘失！
駐守金華的太平軍主力聞聽陳廷香戰死、李尚揚被殺、兩城皆失的消息，膽裂魂飛。他們深知左宗棠大軍挾大勝之威而來，金華城雖堅固，卻已無險可守，更無悍將可依。未等楚軍兵臨城下，金華守軍竟已棄城而逃，作鳥獸散！
左宗棠兵不血刃，揮師進入浙中重鎮金華府城。站在金華巍峨的城樓上，俯瞰這座“考曆代浙中兵事，均以此為關鍵”的堅固城池，左宗棠心中激蕩難平。他提筆向朝廷奏報，字裡行間難掩感慨與振奮：
“金華府城最得地勢，城垣堅固異常……攻取之難，十倍他郡。此次乘勝而克，實非愚臣意料所到……浙事轉機或在於此。”
浙東戰場的僵局，終於在龍遊的血火與湯溪的詭譎之後，被徹底打破。錢塘江畔的杭州，已在楚軍的視野之中。左宗棠知道，收複全浙的關鍵一役，即將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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