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破後的酷暑,並未因李秀成的死而稍減分毫。兩江總督行轅的書齋內,窗欞緊閉,依舊隔絕著外麵喧囂的善後與彈冠相慶。冰盆裡寒氣絲絲縷縷,卻壓不住曾國藩心頭那股無名燥熱。他端坐紫檀木大案後,指節分明的手正提筆批閱一份關於裁撤湘勇的條陳,墨跡沉穩,落筆如常。案頭一摞緊急公文已被處理大半,整齊地碼在一旁,顯出主人一貫的條理與掌控。李秀成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連同那具挺直倒下的無頭殘軀,似乎已被這案牘勞形的日常所覆蓋、所消化,如同處理掉一件棘手卻終究塵埃落定的公務。
“報——!六百裡加急!軍機處廷寄!”
親兵隊長急促的稟報聲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
曾國藩筆鋒一頓,一滴濃墨無聲地滴落在“裁”字的最後一筆上,迅速洇開。他緩緩擱筆,沉聲道:“呈進來。”
一份明黃封套、粘著象征最高等級的六百裡加急火漆印的廷寄諭旨,被恭敬地捧到案前。那明黃的顏色,在書齋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刺得人眼疼。曾國藩拆開封套,展開黃綾朱字的諭旨。目光掃過開篇的套語,落在那核心的幾行字上,瞳孔驟然收縮!
“……據曾國藩奏:洪福瑱洪天貴福)積薪自焚,茫無實據,似已逃出偽宮。李秀成供:曾經挾之出城,後始分散;其為逃出,已無疑義!湖熟防軍所報斬殺淨儘之說,全不可靠!著曾國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乾?並將防範不力之員弁從重參辦!”
每一個朱筆圈點的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紮進曾國藩的眼底!“茫無實據”、“似已逃出”、“全不可靠”、“已無疑義”!最後那句“從重參辦”,更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書齋內死寂無聲。冰盆散發的寒意仿佛瞬間被抽空,一股燥熱的血猛地衝上曾國藩的頭頂!他捏著諭旨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起來,指節捏得發白,那份明黃的綾紙在他掌中簌簌作響。他猛地想起李秀成自述中那句被他揉作一團、投入銅盆的泣血之言——“我主蒙塵,其子嗣未定,我心有戚戚焉”!原來那並非虛妄的哀鳴,而是殘酷的真相!更想起在簽押房那場最後的對答,李秀成那雙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深處,那絲難以言喻的嘲弄……他竟在自己眼皮底下,用供狀埋下了這顆致命的引信!
冷汗,瞬間浸透了曾國藩漿洗得發硬的青布長衫內襯。他下意識地抬頭,目光掃過書案對麵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的江南輿圖。目光死死釘在“湖州”二字上。浙江湖州!乾王洪仁玕!堵王黃文金!輔王楊輔清!這些長毛悍酋仍在負隅頑抗!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急速蔓延開來——若洪天貴福真被他們迎入湖州,以幼天王之名號令殘部,這東南糜爛之局,何時是了?!
“左季高……左宗棠!”一個名字如同毒刺,猛地紮入曾國藩混亂的腦海。他瞬間明白了這道諭旨背後淩厲的刀鋒來自何處!是左宗棠!這個同樣手握重兵、在浙江與洪仁玕等部苦戰的湘軍巨頭!是他!是他查明了真相,是他將這柄淬毒的匕首,通過軍機處,精準地捅到了自己麵前!什麼公忠體國?分明是借機發難,要將他曾國藩置於欺君罔上、縱敵遺患的火山口上!
“嘩啦——!”
一聲脆響!曾國藩失手將案頭那方他最珍愛的端硯掃落在地!濃黑的墨汁潑濺開來,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蜿蜒流淌,如同一條猙獰的毒蛇,迅速吞噬著他腳下那片象征權力的方寸之地。他渾然不覺,隻是死死盯著手中那份黃綾諭旨,胸膛劇烈起伏,那張素來刻板沉靜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驚怒、懊悔與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慌的紋路。他苦心營造的“蕩平巨寇”、“幼逆自焚”的完美奏凱圖景,被這道遲來的諭旨,連同左宗棠冰冷的刀筆,瞬間撕得粉碎!
千裡之外的杭州,欽差大臣、閩浙總督行轅。左宗棠並未身著官服,隻一身半舊的葛布長衫,負手立於書案前。案頭,同樣攤開著一份謄抄的、墨跡淋漓的文件——正是李秀成自述中關於挾幼天王洪天貴福突圍、後在方山走散的供詞節略。窗外,七月的杭城同樣酷熱難當,蟬鳴聒噪。
左宗棠眉頭緊鎖,如同刀刻。他矮壯的身軀站得筆直,目光卻銳利如鷹,反複掃視著那幾行關鍵的供詞。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頜下濃密的短須,這是他陷入艱難抉擇時的習慣動作。
一名幕僚侍立一旁,看著總督陰晴不定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大帥,此事……乾係重大。曾滌生曾國藩)已奏報幼逆自焚,朝廷亦已明發諭旨嘉獎。若此刻由我閩浙奏明實情,豈非……豈非當眾指摘其欺罔?恐湘淮一體,自此多事矣!況那洪天貴福小兒,縱使逃至湖州,不過一黃口孺子,在洪仁玕、黃文金等悍酋手中,也不過一傀儡木偶,成不了大氣候。待我大軍掃蕩湖州,擒之易如反掌。屆時再奏,豈不兩全?”
左宗棠猛地轉過身,眼中精光暴射,那目光銳利得讓沈葆楨心頭一凜。
“你此言差矣!”左宗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何為兩全?掩朝廷耳目是‘全’?縱長毛遺孽擁立偽主、苟延殘喘是‘全’?還是顧念同鄉情誼、官場顏麵是‘全’?!”
他幾步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戶,熾熱的風和刺眼的陽光瞬間湧入。
他指著窗外,仿佛指向那硝煙未散的浙西大地:
“你看看!湖州城下,洪仁玕、黃文金、楊輔清,皆是百戰餘生之悍賊!他們為何死守不退?就在昨日,探馬飛報,乾王洪仁玕已親率一彪精銳,輕騎疾出湖州,直奔廣德方向!所為何事?若無那洪天貴福這麵‘幼主’大旗,他們豈能如此凝聚殘部,負隅死抗?此獠不除,便是東南心腹之患!一日不除,便有無辜百姓一日塗炭!”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直刺那份李秀成的供詞:“李秀成臨死尚知‘防鬼反為先’!我左宗棠,豈能為一己之私,為同僚之諱,而置朝廷社稷安危、江南生民倒懸於不顧?!”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至於曾滌生……哼!他奏報‘舉火自焚’時,難道就真信了那湖熟防軍的鬼話?不過是為早日脫身、卸責求安罷了!此乃大是大非,豈容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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