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幕僚曾國荃曾國藩九弟,時任湖北巡撫)親自將那份沾著風塵、內容令人窒息的密報呈上時,曾國藩正批閱著江寧重建的條陳。窗外是料峭春寒,屋內炭火嗶剝,卻驅不散驟然降臨的冰冷。
曾國荃的臉色鐵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製的憤怒:“大哥,霆字營那邊全完了。尹隆河一役的真相,捅出來了!”他語速急促,將李鴻章如何顛倒黑白,袒護劉銘傳,反誣鮑春霆鮑超字)失機冒功,清廷如何聽信讒言下旨嚴飭鮑超,鮑超如何憤而辭官,以及那支曾令長毛發撚聞風喪膽的霆軍三十營精銳,如何被李鴻章趁機強行遣散的過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稟報出來。
書房裡死寂一片。
曾國藩執筆的手懸在半空,一滴濃墨無聲地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洇開一團刺目的黑。他臉上的溫和與疲憊,如同被寒霜瞬間凍結、剝落。那曾曆經無數風浪而錘煉出的沉穩,此刻也裂開了一道縫隙。他沒有抬頭,隻是盯著那團墨漬,仿佛看到了被肆意潑灑在忠勇將士身上的汙名,看到了被無情肢解的湘軍柱石。
“李少荃他…”曾國藩的聲音極其沙啞,仿佛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的重量,卻又被強行壓抑在喉間。他沒有說完,但那未儘的尾音裡,包含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被至親門生背叛的刺痛,以及對朝廷顢頇昏聵的徹骨心寒。
曾國荃痛心疾首:“大哥!春霆是何等樣人?血戰餘生,渾身是傷,哪一處不是為朝廷拚出來的?尹隆河若非他拚死救援,劉省三劉銘傳字)早就全軍覆沒!如今倒好,有功不賞,反遭奇恥大辱!李鴻章此舉,哪裡是彈劾鮑超?分明是借朝廷之手,斷我湘軍一臂,為他淮軍掃清障礙!其心可誅!”
“砰!”一聲悶響。
曾國藩的拳頭重重砸在紫檀木的書案上,震得筆架硯台嗡嗡作響。他並非易怒之人,但此刻,一股焚心蝕骨的怒火混合著深沉的悲涼,衝垮了理智的堤壩。案上那本攤開的《朱子家訓》,封麵被震得微微翹起。
“豎子!欺人太甚!”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額角青筋暴跳,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站起身,背對著曾國荃,麵向窗外蕭瑟的庭院。那曾經挺拔如鬆的背影,此刻竟微微佝僂,顯出一種英雄遲暮的沉重與無力。窗外枯枝在寒風中瑟縮,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春霆他真的走了?霆軍三十營全散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確認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這支由他親手扶植、鮑超一手帶出來,以悍勇絕倫、能打硬仗惡仗聞名的“霆字營”,是湘軍體係裡不可或缺的鋒銳尖刀,更是他維係湘係在長江中遊影響力的重要支柱。一朝傾覆,豈止是損失一員大將、一支勁旅?這簡直是在他精心構建的湘軍大廈上,生生拆掉了一根承重的主梁!
“走了!”曾國荃眼圈發紅,聲音哽咽,“朝廷的斥責諭旨一到,春霆當眾就撕了!他仰天大笑三聲,笑聲比哭還難聽,當夜就吐了血!第二天便上折子,說舊傷複發,病入膏肓,懇請開缺回籍養病,言辭決絕,再無轉圜餘地!李鴻章那廝,巴不得如此,立刻以‘整飭營伍、節省餉需’為名,行文將霆軍就地裁撤!那些跟隨鮑超多年的悍卒,撫恤微薄,就地遣散,哭嚎震野,大哥,那是三十營百戰精銳啊!就這麼沒了!”曾國荃的拳頭也攥得死緊,指甲幾乎嵌進肉裡。
“好一個‘整飭營伍’!好一個‘節省餉需’!”曾國藩猛地轉身,眼中已無暴怒,隻剩下一種冰封雪凍般的森寒,那寒意直透骨髓。他踱到地圖前,手指重重戳在尹隆河的位置,又緩緩劃過被裁撤的霆軍原本駐防的區域,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李少荃打的好算盤!借朝廷之威,行黨同伐異之實!除鮑超,散霆軍,既拔了眼中釘,又削弱我湘軍根基,更向朝廷表了他淮軍一家獨大的‘忠心’!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對鮑超遭遇的錐心之痛——這位粗豪勇猛、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竟落得如此淒涼下場;有對李鴻章深沉算計的憤怒與失望——自己傾囊相授、寄予厚望的門生,竟在權力傾軋中變得如此冷酷無情;更有對清廷偏聽偏信、自毀長城的無儘悲涼——朝廷難道看不出這是淮係在傾軋湘係?難道不知霆軍一散,江淮防務將出現巨大空洞?難道不知這寒的是天下所有忠勇將士之心?
“朝廷啊…”他發出一聲悠長沉重的歎息,這歎息裡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無奈與幻滅,“親貴顢頇,樞臣短視!隻知製衡,不知大體!今日散霆軍以媚淮係,他日淮係獨大,誰又能製之?此乃飲鴆止渴,自掘墳墓!”
他走到書案前,看著那份被墨汙的奏折,沉默良久。提筆想寫什麼,筆尖懸停半空,最終頹然放下。此刻上書為鮑超辯誣?木已成舟,霆軍已散,隻會激化矛盾,給李鴻章和清廷更多口實,甚至可能牽連更多湘係將領。彈劾李鴻章?證據難抓,且清廷明顯偏袒淮軍,勝算渺茫,更會坐實湘淮內鬥之名,於國於己,皆無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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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難道就這麼算了?”曾國荃不甘地低吼。
“算了?”曾國藩眼中厲芒一閃,隨即又化為深潭般的沉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春霆受此奇冤,憤而辭官,是血性男兒之舉。朝廷既已下旨,覆水難收。”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此事,絕不能就此了結!”
他坐回太師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慣。
“第一,”他沉聲吩咐,“立刻以我私人名義,密信春霆。告訴他,委屈他了!此非戰之罪,乃宵小構陷、朝廷失察之禍!讓他安心靜養,保重身體。他的功勳,他的委屈,我曾國藩,記在心裡!湘軍袍澤,記在心裡!隻要我曾國藩還有一口氣在,斷不會讓他蒙塵至死!信中…附上我親筆所書‘虎死不倒威’五字!”這是對鮑超個人的交代,是領袖對心腹大將的撫慰與承諾。
“第二,”他目光銳利如刀,“霆軍雖散,其魂不可散!烈文趙烈文),你親自去一趟霆軍舊部遣散之地。暗中查訪,那些百戰餘生的忠勇之士,凡有真才實學、願意繼續報效者,暗中記名造冊,設法妥善安置。或引薦至老湘營劉鬆山部),或安排至水師,或納入我兩江總督標營!務必人儘其才,不可使明珠蒙塵,寒了將士之心!”這是在廢墟中儘力保存珍貴的軍事種子,維係湘軍的元氣和人脈。
“第三,”他看向曾國荃,語氣凝重,“九弟,你在湖北,務必謹言慎行,約束部眾,整頓防務,萬不可授人以柄!李少荃既已出手,難保不會再有後招。湘軍經此一挫,更要精誠團結,如履薄冰!”這是對現存湘軍力量的警示與整固。
最後,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看穿那重重陰霾。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峭。
“至於李少荃…”他聲音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冥冥中的某種力量訴說,“師生之誼,同道之誌,今日之後,已如這案上墨痕,汙濁難辨了。他負我,我卻不能負天下。淮係勢大,朝廷倚重,剿撚大局尚需維係這口氣,我曾國藩咽下了!”
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曾國荃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他用手帕捂住嘴,再拿開時,雪白的絲絹上赫然一點刺目的猩紅!
“大哥!”曾國荃驚呼。
“無妨…氣血翻騰而已…”曾國藩擺擺手,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悲壯的釋然。他看著帕上的血跡,又抬眼望向窗外那片象征著李鴻章勢力蒸蒸日上、而湘軍卻已日暮西山的天空,喃喃道:
“雷霆精銳化煙雲,功臣飲恨淚沾襟。廟堂高遠忠言逆,門牆深重利字熏,這大清的江山,往後,就要看他李少荃的‘淮’字大旗能扛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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