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
對困守金積堡的馬化龍及其部眾而言,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寒冬。凜冽的西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刻刀,刮過隴東高原千溝萬壑的黃土塬,發出淒厲的嗚咽聲。天空總是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金積堡上空,吝嗇得不肯灑下一絲暖陽。堡外的土地早已被戰火燎燒得一片焦黑,枯死的樹木枝杈猙獰地指向天空,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戰爭的殘酷。
金積堡厚實的城牆之內,早已不再是昔日的軍事堡壘,更像是一座被饑餓和絕望籠罩的巨大墳墓。圍城已逾一年,堡內早已山窮水儘。原本囤積的糧倉早已空空如也,老鼠都被捉儘吃光。牲畜欄圈裡隻剩下幾根啃得乾乾淨淨的白骨。人們麵黃肌瘦,眼窩深陷,穿著破爛不堪的棉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樹皮早已被剝光,草根被掘地三尺搜刮乾淨。到最後,連皮製的帳篷、鞍具、甚至腳上的靴子都被扔進冒著寡淡熱氣的大鍋裡熬煮,那點可憐的膠質成為人們勉強果腹、維係生命的“食物”。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臭味——那是傷病員的潰爛傷口、無法及時清理的糞便以及煮皮膠的怪異氣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饑餓如同最可怕的瘟疫,迅速而徹底地摧垮了守軍的身體和意誌。士兵們虛弱得連兵器都難以握穩,孩子們餓得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發出小貓一樣的微弱呻吟。絕望的氣氛,比嚴寒更加刺骨,滲透到堡內的每一個角落。
馬化龍焦灼如困獸,在冰冷的元帥府或許隻是一間稍大的窯洞)裡來回踱步。昔日銳利的眼神此刻布滿了血絲和深深的疲憊。他深知,再這樣下去,不需清軍進攻,堡內自己就會崩潰。他一次又一次地派出最忠誠的死士,試圖利用夜色和熟悉的地道,穿越清軍層層的壕溝和哨卡,向外界求援。
其中最有可能給予支援的,是遠在河州今甘肅臨夏)的另一位回軍領袖馬占鼇。馬占鼇確實做出了反應,派出了兩千多名麾下最精銳的騎兵,試圖撕開清軍的封鎖線,東進救援金積堡。這支騎兵驍勇善戰,馬蹄踏起滾滾黃塵,一路疾馳。
然而,左宗棠和劉錦棠對可能的外援早有防備,在各處關鍵隘口布下了重兵,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馬占鼇的援軍在距離金積堡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遭到了以逸待勞的清軍主力的頑強阻擊。戰鬥異常激烈,弓弦震響,刀光閃爍,戰馬嘶鳴。回軍騎兵雖悍勇,但終究寡不敵眾,且缺乏火炮支援和持續作戰的能力,最終被清軍優勢的步炮協同戰術擊潰、打散,傷亡慘重,殘部被迫撤回。
這支被寄予厚望的援軍,甚至未能靠近到能讓金積堡守軍看見希望的距離,就徹底失敗了。當這個消息由渾身是血、隻剩一口氣的死士拚死帶回堡內時,徹底擊碎了馬化龍和守軍心中最後的希望之光。
外援徹底斷絕,內部的危機如同潰堤的洪水,愈發洶湧。持續的饑餓和絕望,開始無情地瓦解堡內原本憑借宗教信仰、宗族關係和求生欲望艱難維係著的團結。
十二月三十一日,同治九年的最後一天。在這個本該辭舊迎新、卻隻象征著歲末與終結的寒冷日子,金積堡內發生了那根最終壓垮駱駝的稻草之事。
回軍重要將領之一的陳林,一位也曾驍勇善戰的漢子,在目睹了無法挽回的敗局和堡內易子而食的慘狀後,終於徹底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勇氣和信念。他或許認為繼續抵抗隻有全軍覆沒、為堡殉葬這一條路,或許是為了給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們謀求一線虛無縹緲的生路。在極度的絕望和求生本能驅使下,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趁著夜色和混亂,率領麾下尚能勉強行動的部眾人數可能不少),突然打開一處較為偏僻的堡門,向外突圍逃亡!
這場逃亡並非有組織、有計劃的投降,更像是在絕望中失去理智的瘋狂奔逃,試圖在清軍的重重圍困中殺出一條血路,各自逃命。然而,這一舉動對金積堡剩餘守軍士氣的打擊是毀滅性的、災難性的。它意味著核心領導層的徹底分裂,意味著最後抵抗意誌的總崩潰。陳林的出走,不僅帶走了堡內本就所剩無幾的一批有生力量,更徹底帶走了留在堡內那些人最後的心理防線和凝聚力。
消息很快傳到馬化龍那裡,這位曾經振臂一呼、領導寧靈地區回民與清軍周旋多年的領袖,此刻仿佛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精氣神。他踉蹌著走到門口,望著堡內死寂的街道和那些蜷縮在角落裡、眼神麻木等死的民眾,耳中所聞,儘是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呻吟。外無援兵,內無糧草,眾叛親離,山窮水儘。
他徹底沒招了。所有的計謀、所有的勇氣、所有的信仰力量,在冰冷的現實和絕對的優勢武力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最終化為了烏有。巨大的絕望和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剩下的,似乎隻剩下最後一個殘酷的選擇:是讓全堡數萬軍民為自己殉葬,還是……?
堡外,清軍陣營也敏銳地觀測到了堡內的異常動靜和夜間的混亂。劉錦棠立馬高坡,遠眺著那座如同沉睡巨獸般的堡壘,他知道,敵人最後的崩潰就在眼前。他下令各部提高警惕,加固防線,防止狗急跳牆式的反撲,同時將所有火炮推向前沿,做好最後總攻的準備。肅殺的氣氛在清軍營地彌漫,將士們默默檢查著刀槍,等待著那最終時刻的到來。
金積堡的陷落,已經進入了最後的、血腥的讀秒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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