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見醇王態度積極,心中稍定,但想起幕僚的勸誡,努力克製住大談西北戰功的衝動,隻是沉穩回應:“王爺明鑒。拱衛神京,八旗禁旅責任重大,時加淬厲,方能擔此重任。臣在西北,深知兵非練不精。士卒習於勞苦,方堪驅策。”
“說得極是!”醇王擊節讚歎,仿佛找到了知音,“從前文祥文博川)帶神機營出關,回來時個個精悍,與在京時判若兩人。他就曾說,京城繁華,易消磨誌氣,非練兵之地。無奈本王身份所限,不能常效仿古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於郊野啊。”話語中透著一絲無奈和向往。
左宗棠趁機進言:“王爺統領神機營,成效卓著,天下共見。臣之淺見,或可先從健銳、火器各營著手,擇其優者加以嚴格操練,待其成材,再充實神機營,如此,王爺麾下豈不如虎添翼?”他巧妙地將自己的計劃與醇王的利益捆綁在一起。
醇王聽得連連點頭,但隨即又麵露難色:“季翁有所不知,神機營如今已從各營抽調了不少精壯。剩下者……恐多需季翁妙手回春,化腐朽為神奇了。”他這話半是實情,半是試探,也想看看左宗棠到底有多大把握。
左宗棠何等人物,立刻聽出弦外之音,但他自信滿滿,朗聲道:“王爺放心!兵者,關鍵在於將帥得人,訓導有方。隻要王爺鼎力支持,給臣權限,假以時日,臣必為王爺練出一支可用之兵!”他差點又習慣性地“譬如”起西征舊事,幸好及時刹住,隻補了一句:“臣在西北,於練兵一道,略有心得。”
醇王見他如此自信,也被感染,興致勃勃地說:“好!季翁有此信心,本王定當全力支持!這樣,擇日不如撞日,過幾日我請季翁去南苑觀看神機營操練,也讓季翁指點一二,如何?”
這可是破天荒的殊榮!神機營操練,向來隻供禦覽,漢大臣從未受邀觀操。左宗棠心中得意,麵上卻保持恭敬:“王爺厚愛,臣感激不儘!但憑王爺安排。”
正事談得投機,氣氛愈發融洽。這時,王府護衛前來稟報,照相的師傅已準備妥當。醇王興致極高,拉著左宗棠來到頤壽堂外早已布置好的背景前。醇王甚至特意換上了正式的親王袍服,可見對此事的重視。兩人在鏡頭前正襟危坐,留下了一張極具曆史意義的合影——手握重兵的親王與功勳卓著的漢臣,為了“自強”的目標,短暫地站在了一起。
照完相,醇王設宴款待。席間,醇王虛心請教兵事、器械,左宗棠雖然刻意收斂,但談及專業,仍是旁征博引,見解精辟。醇王聽得入神,對左宗棠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層。而左宗棠也感到,這位年輕的王爺似乎比恭王更有銳氣,更傾向於有所作為。一場宴會,主賓儘歡,雙方都覺找到了潛在的盟友。
觀看神機營操練的日子到了。南苑皇家獵場,旌旗招展,刀槍耀目。醇王親自陪同左宗棠登上高高的閱兵台。左宗棠今日特意戴了一副極大的墨晶眼鏡,遮住了半張臉,更顯得神情嚴肅,不怒自威。
操練開始,號炮連天。神機營官兵們盔明甲亮,陣容整齊,陣法變換倒也嫻熟。火器射擊,響聲震天,硝煙彌漫。騎射表演,箭矢紛飛,大多能中靶心。表麵看來,確是一支“勁旅”。
然而,在左宗棠這等行家眼裡,破綻比比皆是。士卒步伐雖齊,卻缺少沙場老兵那種凝練的殺氣;火器操作流於形式,缺乏實戰的緊張感;騎射更是花架子居多,若在真實戰場上,這等騎術和箭法恐怕難以奏效。他嘴角不時微微下撇,墨鏡後的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場上的每一個細節。
醇王見隊伍表現“出色”,頗有些自得,側身問左宗棠:“季翁,你看我這神機營,尚可入眼否?”
左宗棠沉吟片刻,決定點到為止,既顯示眼光,又不至於太掃醇王麵子:“王爺治軍有方,將士用命,陣容嚴整,確顯天家氣象。不過……”他話鋒一轉,“若是經年累月野外征戰,風餐露宿,與悍敵搏殺,則需更添幾分悍勇與韌勁。此非一日之功,需持續嚴加磨礪。”
醇王聞言,點頭稱是,但心裡是否完全認同,卻未可知。
左宗棠為了進一步讓醇王體會“真實”的軍旅生活,有意拖延時間,詳細觀看各項操演,從清晨直至日頭偏西。神機營的兵丁們平日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長時間、高強度的“折磨”?雖然提前有所準備,但一天下來,已是人困馬乏,怨聲載道。他們不敢明著抱怨醇王,便將一肚子火氣都撒在了那個戴著大墨鏡、指手畫腳的“左騾子”身上。操練間隙,竊竊私語之聲不絕:
“瞧他那副德行,戴個黑眼罩,跟拉磨的騾子似的!”
“就是!在西北吃了幾年沙子,就跑來咱們這兒充大爺!”
“聽說摳門得很,看操連點犒賞都沒有!”
“左騾子”這個綽號,迅速在神機營中傳開。
隨行的營務處總理王詩正,是個精明人,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滿情緒。他湊近左宗棠,低聲道:“大帥,今日操練,將士們甚是辛苦,是否……略加犒賞,以示體恤?”他袖中早已備好萬兩銀票。
左宗棠卻毫不猶豫地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不必!神機營乃天子親軍,除聖上外,誰敢擅行犒賞?此乃人臣大忌,萬不可為!”他考慮的是政治規矩,卻忽略了人情世故。
這話傳到兵丁耳中,更坐實了“左騾子”吝嗇刻薄的印象,怨恨又深了一層。
直到天色將晚,操練才結束。神機營原本計劃當日返城,此刻已來不及,隻得在南苑臨時紮營,又是一陣忙亂和抱怨。左宗棠這才心滿意足地與醇王告彆回城。他以為讓醇王看到了“真實”的練兵所需付出的代價,卻不知醇王回府後,聽到的更多是官兵對“左騾子”的怨懟之言。一顆不滿的種子,已在醇王心中悄然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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