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敘不知何時已鬆開了死死拽著沈獨光衣角的手。
他蹲在樓梯下方的陰影裡,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方才的驚懼徹底褪去,隻剩下一種共情。
他忘了眼前是個非人的存在,下意識地接口,聲音有些沙啞。
“上海好啊,十裡洋場,遍地是機會。你們姐妹倆,總算能。”他頓了頓,把“過上好日子”幾個字咽了回去,總覺得此刻說出來輕飄飄的。
“是好啊,”女鬼空洞的大眼睛裡掠過一絲極淡的光彩,隨即又被更濃重的陰霾覆蓋。
她的歎息飄渺,卻像裹著細碎的冰碴,紮進聽者的耳朵裡。
“大姐也到了上海開了一家裁縫店,生意真的很好。”
她挺了挺單薄的胸脯,那身沉重的大紅嫁衣似乎也輕快了一瞬。
“我考進了女校,白天上課,晚上幫報館抄寫點文稿,也能掙幾個銅板。窗戶對著弄堂口,能看到人來人往,能聞到生煎包的香氣。”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如同燃儘的燭火,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亮也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大廳內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直到。”
女鬼猛地抬起頭,那張稚氣未脫的慘白小臉上,瞬間被一種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攫住,那表情如此鮮活,如此痛苦,比任何猙獰的鬼臉都更令人心悸。
“直到那晚,北邊那邊先響起來的,火光,燒紅了半邊天,槍聲,炮聲像天塌了,從北邊一路響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寬大的嫁衣袖口隨著抖動簌簌作響,猛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仿佛要將自己縮進一個不存在的殼裡,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撕裂般的哭腔。
“槍聲,到處都是槍聲,街上的人都在跑,哭啊,喊啊,我害怕,我怕死了,可我更怕大姐回不來,我跑出去找她”
沈獨緊抿著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原來鬼魂眼中洶湧的絕望和恐懼,與活人並無二致,甚至因為那份凝固的痛苦,而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他喉嚨發緊,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長久以來構築的“鬼怪皆惡”的冰冷壁壘,在這一刻無聲地崩塌,露出底下從未正視過的,屬於“人”的深淵。
瀧川依舊坐在樓梯下方的軟墊上,背脊挺直。
月光從高高的彩繪玻璃窗斜斜投下,在她沉靜的側臉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
她剝落身旁窗欞上一塊早已剝落的深色漆皮。那粗糙的觸感,帶著老木頭特有的微涼和腐朽氣息,仿佛瞬間接通了某種塵封的回路。
民國雨夜那特有混雜著硝煙,血腥,潮濕黴味和絕望的寒氣,似乎順著指尖絲絲縷縷地爬了上來,冰冷刺骨。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女鬼,在時代的巨輪下,如同草芥。
她選擇躲進深山,有能力保全自己,而她們。
瀧川長長的眼睫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掩去了眸底深處複雜難言的光。
沈獨光的目光,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從那驚怖的小女鬼身上,移到了瀧川的臉上。
月光勾勒著她過於平靜的輪廓,那眼神裡沉澱的東西是一種仿佛穿透了漫長時光的悲憫與疲憊,絕非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該有的重量。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擊中了他,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真實感。
他下意識地搖頭,幾乎要嗤笑出聲。怎麼可能?瀧川看上去和他年紀相仿,甚至更顯年輕些。
一定是這詭異的環境,這離奇的故事,讓他的腦子也出了毛病。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將那荒唐的念頭死死壓下,不敢再深想下去。
瀧川仿佛沒有察覺到沈獨光探究的目光。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廳裡。
“你接著說。”
炮聲響起的那個清晨,阿寧正在給女學生們上裁剪課。
炸彈的轟鳴震碎了玻璃,碎片濺在剛畫好的旗袍紙樣上,把月白色的綢緞染成了血色。
“快躲進地窖。”阿寧把學生們往地下室推。
阿秀的聲音開始發顫,燭火跟著劇烈搖晃。
“大姐被倒塌的橫梁砸中了,她拉著我的手,她還說要把新設計的學生裝做出來。”
阿秀的身影淡得幾乎要看不見。
“我帶著姐姐的骨灰回了北平,想埋在她最喜歡的那棵槐樹下。”
她的聲音飄得像柳絮,“可家裡說我們是不祥之人,連祖墳都不讓進。”
武敘忽然站起身。
“荒唐!”
“他們說姐姐拋夫棄家,說我傷風敗俗。”
阿秀的聲音裡滲出寒意。
“後來日本人占了北平,那間錦繡布莊被改成了憲兵隊的倉庫。我躲在這舊宅裡,看著他們把姐姐設計的旗袍當抹布,把我們的賬本燒來取暖”
沈獨光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黑暗裡,他忽然明白瀧川眼底的溫柔是什麼,像是見過太多破碎後,依然對世間存著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