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的油燈結了燈花,王念慈正拿竹片挑亮,就見春妮兒貓著腰從最後一排擠過來,小辮上的紅繩掃過前排二柱的後腦勺。
二柱正咬著鉛筆頭憋作文,被掃得脖子一縮,抬頭見是春妮兒,立刻把半塊烤土豆塞她手裡:“給靖哥留的,你偷偷吃。”
春妮兒沒接土豆,卻把皺巴巴的作文本往王念慈懷裡一塞,鼻尖還沾著灶灰:“念慈姐,我寫好了!”
王念慈翻開本子,第一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紮進眼睛——《我見到了會跑的犁》。
她剛讀兩句就心跳加快:“那鐵牛眼睛冒火,肚子轟轟響,楊哥哥念完咒,它就自己往前走……李大叔和牛娃子累得滿頭汗,可地翻得比隊長用尺子量還齊。”
油燈在風裡晃了晃,把春妮兒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這丫頭才十二歲,手背上還沾著昨天幫奶奶納鞋底的線頭,可字裡行間活像親眼見過活物成精。
王念慈想起白天周衛國走時黑沉的臉,又想起楊靖蹲在田埂上揉著肚子說“鐵牛吃積分”的苦笑,後頸冒出一層冷汗。
“春妮兒,”她把本子合上,指尖輕輕敲了敲封皮,“你說鐵牛‘念咒’,是不是楊哥哥在念使用說明?”
春妮兒歪頭:“就跟我奶念《金剛經》似的?”
“對!”王念慈眼睛一亮,“那‘眼睛冒火’其實是機器的燈,‘肚子響’是發動機……”她拿過鉛筆,在“咒語”上畫了個圈,“改成‘楊哥哥對著機器念使用口訣’,再把‘鐵獸’換成‘新式農具’,這樣是不是更像咱屯子搞生產的事兒?”
春妮兒盯著被修改的地方,突然笑出小虎牙:“念慈姐,你比我奶改窗花還巧!”她抓起本子就要跑,又回頭補了句,“靖哥說我要是作文上了牆報,就用係統……咳,就用他爺傳的老法子,給我刻個木頭鉛筆盒!”
王念慈看著她蹦跳著消失在夜色裡,油燈映得她耳尖發紅。
她摸出藏在枕頭底下的信封——這是上周去公社換鹽時順的郵票,原本想給家裡寫信,此刻卻把修改後的作文稿小心折好塞進去,信封上工工整整寫著“鬆江日報農村版編輯部”。
“與其讓謠言長翅膀,不如給真相安個喇叭。”她對著油燈吹了吹墨跡,輕聲道,“楊靖,這回算我幫你賭一把。”
三天後的晌午,平安屯的狗突然全朝著屯口叫起來。
張大山正蹲在曬穀場啃窩窩頭,就見公社通訊員老周蹬著二八杠衝進來,車後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扯著嗓子喊:“縣報登了!平安屯上《鬆江日報》了!”
曬穀場上的人“轟”地圍過去。
老周把報紙舉得老高:“標題是《父子同心破春荒,神秘鐵犁顯神威》!”張大山搶過報紙,手都在抖——頭版左下角,巴掌大的篇幅裡印著“平安屯生產隊大膽試用改良農具,單日翻地量較傳統犁具提升三倍”。
他抬頭時眼眶發紅,扯著嗓子喊:“都聽好了!今晚上各家煮苞米碴子粥,我讓隊部殺半頭豬!”
老韓頭就是這時候到的。
他背著個磨得起毛的藍布包,鞋幫子沾著公社到屯子二十裡的泥,直接往田頭的除草機跟前紮。
楊靖正蹲在邊上給牛娃子講“油門”和“離合”,餘光瞥見老韓頭貓著腰繞機器轉了三圈,突然掏出個炭條往底座上按——這是要拓紋路!
“韓站長來指導工作?”楊靖故意把煙袋鍋子磕得山響,牛娃子立刻識趣地扛起鋤頭跑了。
老韓頭被嚇了一跳,炭條“啪”地掉在地上,彎腰撿的時候又碰著了輪距尺,金屬尺子“叮”地彈起來。
“那啥……”老韓頭抹了把腦門的汗,“我就看看這鐵犁的構造,隊裡要是推廣,得先摸清楚門道。”他瞥了眼楊靖手裡的煙,喉結動了動——楊靖遞的是“大生產”牌,比公社供銷社賣的“經濟”牌強多了。
楊靖把煙盒往他懷裡一塞:“韓站長要是看得起,咱這‘土法農機’還真盼著您指導。就說這輪距,我爺當年在奉天兵工廠畫圖紙時說過,得跟東北的黑土地‘對脾氣’……”
老韓頭的眼睛突然亮得跟狼似的,抓著煙盒的手直抖:“奉天兵工廠?你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