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場的爭執聲比預想中來得更急。
楊靖剛走近,就見老李家二小子攥著張泛著油墨香的布票,脖子梗得像隻鬥架的公雞:“周計分員,我犁了三天地,按你說的,犁一畝獎一尺布,我這七尺布票總該抵七分工吧?”
蹲在石磨旁的周計分員縮著脖子,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這、這上頭沒寫能抵工分啊……”他指了指布票背麵的小字,“寫的是‘可換日用品、修農具’,沒提工分的事兒。”
“那是你們定的規矩!”二小子把布票拍在石磨上,“前兒王嬸子拿布票換了半袋鹽,張大叔拿布票修了犁鏵,憑啥我不能換工分?工分能換糧,布票能換東西,不都一個理兒?”
圍觀的人越圍越多。
張寡婦抱著半麻袋花布擠進來:“我家那口子拾糞換了十尺布,昨兒跟我念叨,說要是布票能抵工分,往後就不用天天出早工了——反正拾糞在家門口就能乾!”她話音剛落,幾個平時出工總踩點的懶漢跟著起哄:“對!往後不出集體工了,拾糞換布,布換工分,多自在!”
張大山扛著鋤頭擠進來,臉漲得通紅:“都瞎嚷嚷啥!工分是隊裡的命根子,能是布票說換就換的?”他抄起二小子的布票抖了抖,“這玩意兒是副業獎勵,工分是集體耕作的本兒!你犁地是給隊裡種糧,拾糞是給自個兒攢家當,能一樣?”
二小子梗著脖子:“咋不一樣?都是乾活兒!我犁地三天,手都磨破了,換七尺布;要是出工三天,能掙七分工,七分工能分二斤糧。布票換不了糧,抵工分咋了?”
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二小子說得在理……布票換鹽換東西是好,可家裡人口多,最金貴的還是工分換的糧。”
張大山急得直拍大腿,鋤頭把子砸得地麵咚咚響:“這要亂了套,往後誰還好好出集體工?都去搞副業換布票,再拿布票抵工分,隊裡的地誰種?工分還是不是隊裡說了算?”他轉頭衝楊靖喊,“靖子,你快說說!”
楊靖站在人堆外,手插在棉襖兜裡,嘴角卻勾著笑——他早料到布票用泛了會出這檔子事。
等人群稍微靜了靜,他拍了拍張大山的肩膀:“山子哥彆急,咱回屋說。”又朝周計分員使了個眼色,“把布票收好了,彆揉皺了。”
當晚,張大山提著馬燈踹開楊靖家院門時,燈芯子被風刮得直晃。
楊靖正就著煤油燈翻賬本,王念慈坐在炕沿補他磨破的袖口。
見張大山進來,楊靖把賬本一合:“山子哥這是急得連門檻都不邁了?”
“邁啥門檻!”張大山一屁股坐在炕沿,馬燈往桌上一墩,“二小子那話在屯裡傳開了,現在好幾戶都打聽‘布票抵工分’的事兒。再不管,明兒出工隊得少一半人!”
楊靖給張大山倒了碗熱水:“山子哥,你說工分是啥?”
“是命根子!”張大山端碗的手直顫,“隊裡按工分分糧,工分少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布票是啥?”
“是……是咱們織的布換的獎勵。”張大山撓撓頭,“前兒馬主任還誇,說這布票讓拾糞的積極性翻了倍。”
楊靖笑了:“工分是集體耕作的秤,布票是副業勞動的星。秤得準,星得亮,可秤杆不能當星用,星也不能壓秤砣。”他翻出劉會計剛送來的賬本,“上個月布票兌出兩萬三千尺,工分總數一百八十萬。布票要是能抵工分,相當於拿副業的星去壓集體的秤,秤準不了,星也得暗。”
張大山湊過來看賬本,小數點後一串零看得他直咂嘴:“那咋辦?總不能讓布票成廢紙吧?”
“不廢,得劃清線。”楊靖摸出鉛筆,在煙盒背麵寫了三條,“第一,布票不抵工分;第二,不頂口糧;第三,不代罰款。但能換‘工分獎勵’——誰超額完成農活,隊裡從副業收益裡獎布票。”他敲了敲紙,“這布票不是工分的替身,是工分的彩頭。”
張大山盯著煙盒上的字,突然一拍大腿:“妙啊!超額乾農活的,本來就該多掙工分,再獎布票,那是雙份兒歡喜!偷懶的?布票跟你沒關係!”
次日晌午,楊靖把生產隊長老李頭請進隊部小屋。
土炕燒得熱乎乎的,劉會計端來新沏的茉莉花茶——這是楊靖托供銷社老王捎的,特意用來“哄”老李頭。
老李頭捧著茶碗沒喝,先眯眼瞅楊靖:“你小子葫蘆裡賣的啥藥?昨兒張大山跟我嚷嚷‘獎布票’,布票是你家織的,又不是隊裡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