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溫度,不燙,卻深。像是從活人胸腔裡剛掏出來的心,還跳著,熱得滲進骨頭縫裡。
吳晨曦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仿佛要把這股熱意生生按進血肉。她的指尖早已凍得發青,可掌心卻像燃著一團火——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五臟六腑深處燒起來的。她知道,那是噬魂劍體在反噬,是每一次行善後,身體對“善”的排斥與懲罰。可她不怕。她早已習慣了痛,習慣了在生死邊緣行走,像一隻在刀鋒上跳舞的孤鳥。
七歲那年,雪夜裡。牆角蜷著個快凍死的孩子,嘴唇發紫,手指黑得像炭。她沒想救他。她隻想搶他懷裡那塊乾糧——一塊硬得能砸碎牙的黑饃,是災年裡最珍貴的東西。她餓得眼冒金星,胃裡像有刀在攪,隻要一把搶過來,就能多活三天。
可她還是拖了他進破廟。
不是因為憐憫,不是因為心軟。
是因為她不想再看一個人死在眼前。
那種死法,太安靜了。沒有哭喊,沒有掙紮,隻有睫毛上結的霜越來越厚,呼吸越來越輕,最後連雪落下來的聲音都蓋不住那一聲“斷氣”。
她撕了外袍裹他。那件破襖是娘留下的最後一件東西,上麵還沾著血跡。她咬破手指,喂了口血。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但她記得聽人說過:人血能續命,哪怕隻是一口。
孩子活了下來。第二天睜眼時,第一句話是:“姐姐,你的眼睛……好紅。”
她沒回答。她看著自己映在冰麵上的影子——瞳孔深處,浮著一層淡淡的黑霧,像毒蛇盤踞。
那是她第一次做善事。
不是為了贖罪。
是她不想再看一個人死在眼前。
十年過去,她殺了三十七人。每一個都是該死之人——欺淩弱小的惡霸,屠村的山匪,販賣孩童的蛇牙幫。她從不猶豫,出手即斷喉。可每殺一人,她就必須做三件善事:救一個將死之人,護一個孤苦老者,送一個迷途孩童回家。
起初,她以為這是詛咒。是噬魂劍體的反噬機製,逼她用善行來平衡殺孽。可後來她漸漸明白——這不是懲罰,是試煉。是命運在逼她成為某種更複雜的存在:既非純粹的惡,也非虛偽的善,而是一個在黑暗中執火前行的人。
她抬眼。
陳曉琳手腕上的裂痕,像乾涸的河床。那是被輪回之力侵蝕的痕跡,每一道都連著前世的記憶碎片。她曾是玄門聖女,卻被摯愛背叛,魂魄撕裂,困在無儘輪回中不得解脫。
玄冰螭眉心那顆淚痣,紅得發黑,像被千年怨恨啃過。那是心魔封印的烙印,也是她作為護主冰靈被囚禁千年的證明。
最後落在吳晨曦的弟弟——吳浩身上。
冰魄劍還插在他肩上,寒氣順著經脈侵蝕五臟,若不及時拔出,他會變成一具行走的冰屍。血順著脊背滑下,滴在冰麵,一圈圈暈開,像彼岸花在寒夜裡悄然綻放。
沒人說話。
沒人動。
她動了。
緩緩站起,膝蓋“哢”地響了一聲,像是裂了條縫。舊傷未愈,新寒又侵。她曾為救一名墜崖采藥的老翁,硬接了雪崩一擊,從此每逢陰雨,膝骨如針紮。可她沒停。
走到吳浩麵前,一把奪過他手中那塊映著推演結果的冰片,抬手一拍。
冰碎,光屑四濺,如星塵墜落。沙盤推演的結果顯示:三人犧牲,一人成道。而那“成道者”,正是她。
“三寶物,我去拿。”她聲音平靜,卻像刀劈開寒冰。
吳浩一怔,想開口阻攔。
她已逼近一步,一掌拍在他胸口。
寒氣順著經脈刺入,像針紮進骨髓。他僵在原地三秒,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那一掌中,竟夾著一絲暖流——那是她用自己的血氣替他擋住了冰魄劍的侵蝕。
“我殺的人夠多了。”她聲音低,卻字字刮過冰麵,“每次殺人,我都得做三件善事。以前覺得是懲罰。現在明白了——是試煉。試我是否還能在殺戮中守住一絲人性,試我是否能在黑暗裡,仍願為他人點燈。”
她轉身,朝門口走。
風雪在門外咆哮,像在警告她前方是深淵。
顧清寒終於回頭,掌心懸著一顆未落的冰晶,映著他眼底的掙紮。他是寒淵閣主,冷心冷情,卻在她每一次赴死時,默默凝出一顆冰晶,說:“若你回來,它就不會落。”七年來,他掌心懸著七顆冰晶,一顆未墜。
“極寒絕淵在北,輪回裂隙在地底,噬魂古塚在葬劍海下。你一個人去?”
“不然呢?”她沒回頭,“等你們算出最優解?等沙盤再崩?等陳曉琳死?”
她抬手,噬魂劍體的氣息轟然炸開。黑氣纏上四肢,經脈像被燒紅的鐵絲穿刺。她悶哼,嘴角溢血,可腳步未停。她知道,這一去,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但她更知道,若她不去,這世間會有更多人死於無妄。
“這身體,殺人漲實力,行善反噬。反噬越狠,破禁越強。你們攔不住我,也替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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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門。
風雪灌入,瞬間吞沒她的身影。
——
七天。
沒人知道她怎麼活下來的。
極寒絕淵裡,溫度低得能凍結靈魂。她靠吞守淵惡鬼的精血撐體溫——那是一種以怨氣為食的邪物,精血劇毒,入喉即焚。她每吞一口,五臟六腑如被烈火炙烤,可她咬牙撐著。她救下一窩冰狐幼崽,母狐已死,幼崽蜷在屍骨旁瑟瑟發抖。她將最後一點乾糧分給它們,又用體溫為它們取暖。那一夜,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狐狸,在雪原上奔跑,身後跟著無數雙明亮的眼睛。
反噬來了。她的皮膚裂開,滲出黑血,可她笑了。因為她知道,救生靈,抵消殺孽。
輪回裂隙中,記憶亂流如刀。她扛著千年的執念與悔恨,把一個困了千年的魂送回黃泉——那是個母親的魂魄,死前最後一念是“我的孩子還在等我”。吳晨曦背著他走過忘川,踏過彼岸花海,哪怕被輪回燼燒得皮開肉綻,也未鬆手。她不是神,不是佛,她隻是不想再看一個靈魂在痛苦中沉淪。
最後在葬劍海底,她找到倒懸的古塚。那裡埋著無數戰死的劍修,屍堆如山。她在屍骸中挖了三天三夜,指甲崩裂,血肉模糊,終於找到那截斷劍——噬魂引。劍身刻著“守”字,字跡已被歲月磨平,可她一眼認出:那是她父親的劍。他曾是守劍人,為護天下封印而死。她從未見過他,卻在這一刻,聽見了血脈深處的共鳴。
她回來時,像從地獄爬出。
衣碎,皮開,血與冰凍在一起,走一步,掉一塊肉。
可她每一步,都穩。
因為她背負的,不隻是三件寶物,還有千百條她救過的命,還有那些在她懷中閉眼的人最後的微笑。
她把星髓淚放進玄冰螭掌心。
那滴冰晶一碰皮膚,立刻化作銀光,順著經脈遊走。玄冰螭顫抖著,淚水滑落——那是她被封印千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暖”。
輪回燼灑在陳曉琳額頭,灰燼未落,已鑽入眉心。陳曉琳猛然睜眼,眼中不再是混沌,而是清明。她輕聲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他跪在我墳前,哭了三百年。”
最後,她將噬魂引按進自己胸口。
黑氣炸開,又被一股暖流壓下。那是她父親的劍意,在回應她的歸來。
“準備好了。”她喘著氣,抬頭看玄冰螭,“你,還願剜心嗎?”
玄冰螭看著她,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悲笑。
是解脫。
她抬手,指尖凝出一根冰絲,緩緩刺入心口。沒有猶豫,沒有抖。隻有一股決絕的平靜。
“我本是護主冰靈,被封為心魔千年。殺過的人,傷過的人,我都記得。我不求原諒。我隻求——還清。”
冰絲一寸寸纏繞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