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驚鴻在廣寧城下誓師北伐,旌旗獵獵,刀槍如林,展現出一股新興的、帶有某種理想主義色彩的開拓銳氣時,數百裡外的後金都城盛京沈陽),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由匱乏和猜忌織成的陰雲所籠罩。汗宮大政殿雖經擴建,采用了部分漢式殿宇的格局,試圖彰顯王者氣度,但其粗獷的用料、簡樸的裝飾,以及殿前空地上尚未完全清除的積雪和馬糞痕跡,無不透出一股源自漁獵部落的、與富庶大明截然不同的草莽氣息。
汗宮深處的暖閣,是皇太極日常處理政務之所。炭盆裡的火因為上好的木炭短缺而燒得有些吝嗇,散發出混雜著鬆煙味的有限暖意,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寒意與凝重。皇太極並未穿著象征大汗身份的華麗袍服,隻是一身便於行動的藍色棉袍,外罩一件略顯陳舊的貂皮坎肩。他坐在鋪著完整虎皮的寬大座椅上,身形依舊挺拔,但緊鎖的眉頭和眼底深處難以掩飾的疲憊,揭示出這位後金統治者麵臨的巨大壓力。他手中捏著一份由庫爾纏親筆書寫、字跡因為凍傷而略顯歪斜的軍報,上麵詳細描述了與北方“羅刹人”遭遇的每一個細節——對方如同鬼魅般的裝束、那能在一百五十步外精準射殺騎士的“長管噴火棍”、以及他們麵對騎兵衝鋒時迅速結成的怪異防禦陣型。
“羅刹……”皇太極將這個拗口的名字在齒間反複咀嚼,仿佛要品味出其中蘊含的威脅程度。這未知的敵人,其戰鬥方式迥異於以往任何對手,帶來的不僅是人員損失,更是一種戰略上的不安。而南麵,那個如同附骨之疽的沈驚鴻,不僅穩守遼西,搞出了聲勢浩大的“天啟革新”,如今更是傾力北上,其目標直指黑龍江流域!南北兩線同時告急,這讓本就如同繃緊弓弦的後金國力,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大汗,”大貝勒代善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沉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保守,“庫爾纏是我八旗勇士,此戰折了二十三個好兒郎,還有數十人帶傷,卻連那股羅刹人的巢穴和主力規模都沒摸清。北邊林海雪原,道路艱險,補給線漫長,大軍行動極為不便。以臣之見,不如暫且擱置北顧,集中全力,哪怕付出些代價,也要打破南麵的枷鎖!隻要拿下錦州、寧遠,甚至山海關,明朝的財富、工匠、糧食,都將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代善代表著後金內部一部分希望穩妥發展、優先解決主要矛盾明朝)的勢力。
“打破枷鎖?拿什麼打破!”性情如同火藥般的莽古爾泰猛地站起,聲音震得梁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落下。他用力拍打著自己胸前那副已經能看到底層皮襯的鑲鐵棉甲,發出沉悶的響聲,“我的好二哥,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咱們的巴圖魯們!多少人的鐵甲破損了隻能用皮繩勉強捆紮?多少人的箭囊裡隻有寥寥幾支骨箭、石箭?連做飯的鐵鍋,很多部落都湊不齊三口!南蠻子沈驚鴻把互市看得比命根子還緊,一粒鹽、一尺布都不準過來!不去北邊搶掠新的來源,難道讓我們英勇的八旗子弟,空著肚子、拿著木棍去衝擊明朝的堅城大炮嗎?!”
莽古爾泰的話粗魯卻現實,瞬間引起了在座許多中級將領,尤其是那些來自更偏遠部落、資源更為匱乏的旗主、甲喇額真的共鳴。他們低聲交頭接耳,臉上流露出對物資的渴望和對現狀的不滿。後金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持續不斷的軍事勝利所帶來的掠奪紅利。當明朝改變戰略,由主動進攻轉為堡壘防禦和經濟封鎖後,這條“以戰養戰”的生命線正在逐漸萎縮。向北或向東尋找新的掠奪目標,成了許多習慣於刀頭舔血的將領們最直接的想法。
“搶?你說得倒輕巧!”負責鎮守遼河前線、與明軍正麵抗衡的阿敏貝勒冷哼一聲,語氣中帶著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北邊那些羅刹鬼,依仗火器之利,行蹤詭秘,庫爾纏帶著兩百精銳都吃了虧,難道要派兩個旗的人馬,冒著糧草不濟、後方空虛的風險,去那冰天雪地裡跟老鼠捉迷藏嗎?萬一南麵的沈驚鴻和孫承宗嗅到機會,像惡狼一樣撲上來,盛京還要不要了?我們的家眷子侄還要不要了?”
阿敏的話尖銳地指出了後金麵臨的最大戰略困境——國力有限,根基不穩,根本無法支撐兩條戰線,甚至一條戰線的長期大規模消耗。是先解決迫在眉睫的生存物資危機,還是確保戰略核心區域的絕對安全,高層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路線分歧。
皇太極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虎皮光滑的毛皮上摩挲。貝勒們爭論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後金光鮮武力下的虛弱本質。人口稀少,生產力低下,手工業幾乎為零,完全依賴掠奪和有限的原始漁獵、采集。四大貝勒共議國政的製度,本是權力平衡的產物,卻也導致了內耗嚴重,他的每一個決策都需要權衡各方利益,難以乾綱獨斷。代善代表著老成持重的保守派,莽古爾泰是激進冒險的掠奪派,而阿敏則擁兵自重,時常有自己的盤算。那些被征服的海西女真烏拉部、葉赫部殘餘勢力,表麵臣服,暗地裡是否真心歸順?還有那些被編入八旗的漢人包衣、蒙古降人,他們的忠誠度更是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上次軍事行動受挫,軍中就流傳起“殺戮過甚,天神的懲罰”之類的流言,讓他不得不借助薩滿祭祀來穩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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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皇太極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大汗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仿佛要看透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北邊之事,暫以精乾斥候嚴密監視,繪製地圖,探查羅刹虛實為主,未得本汗命令,絕不可貿然興兵!”他首先定下了北方的基調,否定了莽古爾泰的激進主張,“庫爾纏雖有小挫,卻也用鮮血探明了敵人的一些底細,其人數不多,立足未穩,尚不足為慮。”
他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更加沉凝:“眼下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在於春荒!在於倉庫裡即將見底的糧食!在於勇士們手中鏽鈍的刀劍和身上單薄的衣衫!”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阿敏身上:“南麵明軍防線堅固,暫不可圖。東麵的朝鮮李倧,首鼠兩端,對我大金陽奉陰違,歲貢屢屢短缺,實為可恨!阿敏貝勒!”
“臣在!”阿敏精神一振,出列躬身。
“命你為主將,統轄鑲藍旗本部、正白旗兩個甲喇,並征調科爾沁部騎兵三千,即日籌備,擇機再次東征朝鮮!務必迫使其國王李倧開城納降,獻上足夠的糧食、布匹、藥材,並承諾年年歲貢,不得有誤!”選擇朝鮮,是權衡利弊後的無奈之舉。朝鮮軍力孱弱,地理上相對孤立,明朝救援困難,風險相對可控。此舉既能掠奪急需的物資緩解燃眉之急,也能借此軍事勝利震懾內部不穩的勢力,鞏固他皇太極的權威。
“臣領旨!必不負大汗重托!”阿敏大聲應道,眼中閃過混合著野心與興奮的光芒。領軍出征意味著巨大的戰利品分配權和更高的威望。
然而,代善微微蹙眉,沉默不語,顯然對再次分散力量東征有所保留。莽古爾泰則哼了一聲,顯然對沒能爭取到主將之位感到不滿,嘟囔道:“打朝鮮能撈多少油水?還不如……”
皇太極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心中湧起一股無力與煩躁。這就是他必須駕馭的局麵,一個外強中乾、內部紛爭不斷的攤子。外有明朝、蒙古、乃至新出現的羅刹等多方勢力環伺,內有派係傾軋、資源匱乏的致命短板。後金這頭看似凶猛的東北虎,實則饑腸轆轆,爪牙也不再鋒利,更像是一頭被逼到角落、不得不四處出擊尋找生路的困獸。
他揮了揮手,帶著一絲疲憊,示意眾人退下。暖閣內重新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皇太極獨自坐在虎皮椅上,目光再次落在那份來自北方的軍報上。沈驚鴻那張年輕卻沉穩的麵容,仿佛透過紙張與那陌生的羅刹鬼影重疊在一起,從南北兩個方向,帶著一種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混合著製度力量和技術優勢的壓力,向他擠壓而來。
““沈驚鴻……你究竟想做什麼?”皇太極低聲自語,這位從未謀麵的對手,給他帶來的壓力,甚至超過了當年的熊廷弼、袁崇煥。他有一種預感,與沈驚鴻的較量,將決定後金乃至整個遼東未來的命運。這位素未謀麵的對手,其行事章法,迥異於以往任何明朝官員,給他帶來的是一種源自認知層麵的、更深層次的威脅。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與沈驚鴻的較量,將不再是傳統的戰場爭雄,而是關乎國策、製度、乃至文明發展方向的全麵競爭。而這,恰恰是根基淺薄、內部矛盾重重的後金最不擅長,也最懼怕的。
盛京的天空,依舊陰雲密布。權力的暗流在貝勒們的府邸間湧動,資源的匱乏像冰冷的鎖鏈纏繞著每一個部落,而外部的威脅,正從南北兩個方向,悄然逼近。皇太極知道,他必須儘快找到破局之法,否則,等待後金的,可能不是輝煌的征服,而是在內外交困中逐漸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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