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朱牆金瓦在遠處勾勒出權力的輪廓,喧囂與繁華被重重宮闕隔絕。唯獨這西北角,時光仿佛凝固在陳年的塵埃裡。一道斑駁的矮牆圈出一方小小的院落,幾間低矮的廂房,簷角掛著蛛網,青磚縫裡倔強地探出枯黃的野草。這便是無名冷宮,一個連名字都已被歲月遺忘的角落。
寒風從破損的窗紙縫隙鑽入,帶著深秋的蕭瑟。屋內陳設極其簡陋,一桌兩椅,一張舊榻,炭盆裡的火微弱地跳躍著,勉強驅散一絲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苦澀中又夾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清冷的馨香,源頭來自榻上那抹單薄的身影。
琅妃擁著半舊的錦被,斜倚在床頭。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透著一股易碎的脆弱。長期的病痛耗儘了她的血氣,唯有一雙眸子,依舊清澈溫潤,像沉在深潭底部的墨玉,映著炭盆跳動的微光,沉澱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沉靜與柔韌。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那深入骨髓的虛弱和體內無法言說的、如同冰淩在血脈中緩慢碎裂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那不是凡俗的病症,而是某種……來自本源深處的潰敗。
“娘娘,喝口參湯暖暖身子吧。”采薇端著一個粗瓷碗走近。她約莫二十五六歲,身量不高,麵容清秀,眉宇間帶著一股風吹不折的韌勁。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琅妃,動作輕柔熟練,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碗裡的參湯寡淡,參須寥寥,是她們能弄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琅妃微微頷首,就著采薇的手抿了一小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中,帶來些許暖意。“辛苦你了,采薇。”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卻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娘娘說的哪裡話!”星萍的聲音脆生生地響起。她比采薇小幾歲,性子活潑些,此刻正蹲在炭盆邊,用一根細枝小心地撥弄著炭火,試圖讓那點微光更持久些。“隻要能守著娘娘,這點辛苦算什麼!您看月烏,它多乖。”星萍說著,朝琅妃膝上努努嘴。
琅妃蒼白的唇邊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低頭看向自己的膝頭。
那裡蜷著一團純粹的墨色。月烏,一隻通體如墨緞般光滑的黑貓,正安靜地伏臥著。它體型不算大,卻異常勻稱矯健。炭火的光在它油亮的皮毛上跳躍,仿佛流動的暗夜星河。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眼睛——一雙純粹的金色瞳孔,如同熔化的黃金,深邃、神秘,仿佛蘊藏著亙古的秘密。此刻,這雙金瞳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琅妃,眼神專注而沉靜,帶著一種超越獸類的靈性與難以言喻的溫柔。它將自己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琅妃冰涼的手和腿,尾巴輕輕圈著她的手腕,仿佛在用自己微薄的體溫,對抗著她體內不斷散逸的寒意。
琅妃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月烏頭頂光滑的皮毛。月烏立刻發出滿足的、極細微的呼嚕聲,微微仰頭蹭著她的掌心。這份無聲的依賴和陪伴,是這冷寂歲月裡最珍貴的暖意。
“是啊,有月烏,有你們,這冷宮,也並非全是寒涼。”琅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歎。日子清苦,缺衣少食,冬日裡更是寒氣砭骨。但采薇總能想方設法找來些炭火和吃食,星萍的笑語能驅散幾分陰霾,而月烏無聲的依偎,則像一塊沉甸甸的暖玉,熨帖著她日漸衰竭的心神。這份相依為命的暖流,在破敗的宮殿裡無聲地流淌著,是她們對抗無邊孤寂的唯一武器。
這日,難得的冬日暖陽穿透破舊的窗紙,在冰冷的地麵上投下幾片模糊的光斑。琅妃倚在墊高的枕上,氣息微弱,卻強撐著精神,目光溫柔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落在侍立床前的采薇和星萍身上。
“采薇,星萍,”她的聲音輕若遊絲,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屋裡,“過來,到我身邊來。”
兩人依言上前,跪坐在腳踏上。采薇緊握住琅妃冰涼的手,眼中是深藏不住的憂慮;星萍則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努力壓抑著哽咽。
“彆哭。”琅妃抬起一隻手,輕輕撫了撫星萍的發頂,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時日無多了。”
“娘娘!”采薇聲音發緊,“您彆這麼說,太醫…太醫一定…”
“太醫?”琅妃唇角牽起一絲疲憊的笑意,那笑意裡浸透著洞悉世事的蒼涼,“太醫院的方子,不過是儘人事罷了。我這病軀,非藥石可醫。”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破敗卻承載了她們相依為命歲月的屋子,最終落回兩個忠心耿耿的侍女臉上,眼神變得無比柔和,又無比鄭重。
“我因執念,卷入不該卷入的漩渦;後半生困守於此,連累你們跟著我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蹉跎年華。”琅妃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愧疚,“你們倆,正值青春,采薇穩重,星萍伶俐,本該有更廣闊的天地,覓得良緣,生兒育女,享一份俗世的安穩喜樂。而不是……陪著我這個將死之人,在這冷宮深處,白白耗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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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我們心甘情願!”星萍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沒有您,我們早就…”
“我知道。”琅妃打斷她,語氣溫和卻斬釘截鐵,“你們待我至誠,我心中感念。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自私地拖著你們一同沉淪。”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腥甜,目光陡然銳利,仿佛穿透了冷宮的牆壁,直刺向那金鑾殿的方向。
“我與陛下之間,”琅妃的聲音沉入耳語般的低度,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權謀的清醒,“從來不是簡單的妃嬪與君主。當年助他登基,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這深宮,與其說是我的牢籠,不如說是他安心將我‘存放’之地,既彰顯了他不忘‘舊恩’的‘仁厚’,又能將我置於他眼皮之下,確保我這知曉太多隱秘、又身負……奇異手段的‘隱患’,再掀不起波瀾。”
她自嘲地笑了笑:“若非為了徹底打消他的忌憚,讓他確信我已油儘燈枯、再無威脅,我……豈會甘願困死在這方寸之地?我自有手段,悄然離宮,天高地闊,何處不能容身?”這番話,帶著一絲傲氣與決絕,卻又迅速被現實的虛弱與無奈淹沒。
“隻是……如今我這殘軀,離了這深宮,怕也撐不過幾日了。”琅妃眼中的銳光散去,隻剩下深沉的疲憊與懇切,“但我不能走,你們卻可以,而且必須走!”
她用力握了握采薇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們:“趁著我尚清醒,趁著陛下對我這‘將死之人’最後一點耐心和……或許還殘存的一絲愧疚,我要為你們討一個恩典!”
“娘娘?”采薇和星萍都愣住了。
“我會修書一封,懇請陛下開恩,放你們二人出宮。”琅妃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自知時日無多,不忍忠仆殉葬,懇請陛下念在當年微末之功,賜你們自由身,允其出宮自謀生路。陛下為了他‘仁君’的名聲,更為了徹底斬斷與我相關的最後一點牽連,必會應允!”
“不!娘娘!我們不走!”星萍哭喊著抱住琅妃的手臂,“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守著您!”
采薇雖未哭喊,但眼中也滿是抗拒與痛苦,緊緊抿著唇,用力搖頭。
琅妃看著她們,眼中也泛起水光,但她強忍著,語氣反而更加嚴厲:“糊塗!你們留下,除了陪我一同化為枯骨,還能做什麼?眼睜睜看著我一日日衰竭,在絕望中等死?然後呢?等我死後,你們的下場會如何?被隨意打發到最苦最累的地方做雜役?還是被某些人徹底‘處理’掉,以絕後患?這深宮的冷酷,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
她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兩人心中不願麵對的現實。采薇的身體微微顫抖,星萍的哭聲也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你們一定要出去!”琅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威嚴,卻又飽含了最深切的不舍與托付,“帶著我給你們攢下的那點體己,尋個安穩的城鎮。采薇女紅好,可以開個小繡坊;星萍心思活絡,做些小買賣也罷。尋個老實本分的人家嫁了,生兒育女,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替我……替我去看看宮牆外的花是怎麼開的,河裡的魚是怎麼遊的,街市上的人聲是如何鼎沸的……”
她說著,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向往,那是對自由、對平凡煙火氣的渴望,是她這一生遙不可及的奢望。
“你們的平安喜樂,便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念想了。”琅妃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懇求,“答應我,好麼?彆讓我……死不瞑目……”
最後幾個字,輕得如同歎息,卻重逾千斤,狠狠砸在采薇和星萍的心上。
兩人淚如雨下,看著床上形容枯槁卻眼神執拗的主子,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拒絕的托付與深沉的關懷,所有的堅持和依戀,最終都化作了沉重的、撕心裂肺的點頭。
“好……娘娘,我們……答應您……”采薇的聲音哽咽沙啞。
“嗚……娘娘……我們……我們聽您的……”星萍伏在床邊,
當琅妃疲憊睡去,采薇和星萍也各自在角落的矮榻上歇下,輕微的鼾聲響起時,月烏才緩緩抬起頭。
它輕盈地跳下床榻,悄無聲息地踱步到窗邊。月光透過破損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月烏蹲坐在光斑邊緣,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幽幽亮起,不再是麵對琅妃時的溫順柔和,而是充滿了深邃的憂慮與沉重的悲傷。
它的意識沉入識海深處,那裡烙印著早已褪色卻永不磨滅的畫麵:
畫麵一:雲海翻騰的仙界。它並非凡貓,而是守護神君座下威風凜凜的玄金虎!通體玄金毛發如烈焰燃燒,四爪踏雲,虎嘯聲震九天。它身邊,站著一位風華絕代的仙子——淩華。她身披流雲霞帔,眉目如畫卻隱含焦急,手中緊緊握著一卷古老的星圖。千年間,它和淩華仙子根據星圖,尋找傳說中可以重塑時空、穿越界域的上古神兵“破界梭”,足跡遍布三界。
畫麵二:凡間,硝煙彌漫的宮廷戰場。不再是仙子,而是麵容與如今琅妃有七分相似的女子,眼神卻銳利如劍。為了接近皇家秘庫,找尋“破界梭”,淩華仙子強行壓製仙力,化身凡人卷入慘烈的奪嫡之爭。為了助當時還是皇子的新帝穩固江山,換取接觸秘庫的機會,她不顧月烏的警示,強行催動遠超凡軀承受極限的仙法禁術!那一刻,刺目的仙光撕裂夜空,也撕裂了她自身的仙基。月烏為護主,硬抗反噬之力,仙軀崩裂,發出痛苦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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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麵三:光芒散去,塵埃落定。新帝登基,論功行賞。然而秘庫深處,她們終於感應到“破界梭”所在。月烏拖著殘軀,拚儘最後仙力試圖喚醒神兵,回應它的卻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並非沉睡,而是徹底的靈性湮滅!千載等待,豁出性命換來的機會,竟是一場空!巨大的絕望如同冰水澆下。淩華仙子仙基徹底崩毀,仙元潰散,口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衣襟,眼神迅速渙散,屬於仙界的記憶開始消散……
月烏自身也遭受重創,龐大的仙軀無法維係,仙魂受損嚴重,隻能將最後的力量封印,化為如今這隻小小的黑貓形態。它強撐著,將記憶消散、仙軀即將潰散的淩華帶離了權力中心,最終棲身於這無人問津的冷宮角落。
年輕的帝王知道了他們的行蹤,確認淩華身體無法恢複後,默認了他們的存在,送來兩名曾受淩華救助的宮女,並發諭,冷宮主仆三人,不見外人,不缺用度,非死不得出。淩華仙子驚豔現世,無聲消失,冷宮卻多了一位被皇帝厭棄的琅妃。
月烏收斂所有仙獸的氣息,如同最普通的黑貓,默默地守在這裡。它看著琅妃從最初尚能行走,到如今纏綿病榻;看著她溫婉的笑容下,是凡軀無法承載的仙元潰敗帶來的無儘痛苦。它試過無數方法,耗儘最後一絲微弱的仙力去溫養她的心脈,延緩那不可避免的衰亡,卻如同杯水車薪。
它的目光穿透冷宮的牆壁,遙遙望向皇宮最深處、守衛森嚴的皇家秘庫方向。那裡,它曾以殘存的仙念無數次探知過。曾經感應到的“破界梭”方位,如今隻剩下冰冷的金屬軀殼,一絲一毫的靈性波動都沒有了。徹底死了。就像淩華仙子燃燒殆儘的仙魂。
最後的希望早已破滅。
它所能做的,隻有陪伴。
用這小小的、溫熱的貓身,蜷縮在她越來越冷的膝頭,用金色的瞳孔無聲地告訴她:我在。一直都在。直到……最後一刻。
月烏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重新躍上琅妃的床榻,在她冰涼的手邊輕輕趴下,將自己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她。金瞳閉上,一滴凝滯的、凡人無法看見的淡金色液體,無聲地沒入它墨色的皮毛深處。
窗外,寒風嗚咽,冷月無聲。這深宮一隅的孤寂與溫暖,以及那深埋於黑貓體內的、源自仙界的絕望守望,在無邊的夜色中,共同譜寫著一曲注定走向終章的悲歌。
深秋的寒意愈發刺骨,冷宮的日子像結了冰的水,緩慢而凝滯。琅妃的咳喘發作得越發頻繁,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讓守在一旁的采薇和星萍心如刀絞,也讓蜷伏在榻邊的月烏金瞳中蒙上更深的蔭翳。它體內沉寂的舊傷,在這連綿的衰敗氣息與琅妃痛苦的牽引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開始不安地躁動。
那是一個連月光都被厚重雲層遮蔽的深夜。冷風在破敗的窗欞縫隙間發出嗚咽般的尖嘯。琅妃服了藥,在采薇的安撫下艱難睡去,呼吸微弱得如同遊絲。星萍熬紅了眼,也伏在桌邊打起了瞌睡。炭盆裡的火苗奄奄一息,隻餘下一點暗紅的餘燼,掙紮著釋放最後的熱量。
月烏靜靜趴在琅妃枕邊,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冰涼的手腕。突然,它墨色的身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一股源自筋骨深處的尖銳刺痛猛地襲來,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在同時灼刺它的臟腑。這是當年為淩華仙子抵擋禁術反噬時留下的道基之傷,隨著它仙魂的日益虛弱和琅妃生命力的急劇流逝,這舊傷如同附骨之疽,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劇烈。
它強忍著,喉嚨裡發出一聲極低、極壓抑的嗚咽,隻有貼得極近才能聽見。它不想驚醒琅妃和疲憊的侍女。然而,這一次的痛楚遠超以往。一股灼熱的力量在它左前肢的舊傷處瘋狂衝撞,仿佛要撕裂它強行封印的仙軀。它下意識地用舌頭去舔舐那處,試圖緩解那幾乎要撕裂它殘存意識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