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頭,亙古不變的亡魂隊伍緩緩挪動,渾濁的忘川水嗚咽流淌,映照著幽冥永恒的昏黃。孟婆依舊站在她的位置,素衣荊釵,容顏清冷如霜,機械地將一碗碗渾濁的湯水遞給過往的亡魂。然而,若細看,便能發覺那雙曾如古井無波的眸子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痛楚與空洞。
她遞湯的手,指尖在無人察覺時微微顫抖。
碎裂的孟婆湯碗早已被鬼差清掃乾淨,但那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卻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日夜在她靈魂深處回響。廣陵那決絕的慘笑,那震碎仙根道骨時爆發出的、帶著無儘悲憤與厭棄的靈能衝擊,還有他毫不猶豫投入輪回濁流時,最後望向她那一眼——冰冷、陌生、再無一絲情意,如同看一件死物——這一切,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燙在她的神魂之上。
“吾寧永墮凡塵,生生世世,再不識汝!”
這句話,成了禁錮她的無形枷鎖,比忘川水更冰冷,比地獄業火更灼痛。
職責?天道?她曾視之為圭臬,以此為盾,冰封了萬載情絲,自以為斷情絕愛,超然物外。可當廣陵那最後一絲仙緣氣息徹底消散於輪回濁流,融入億萬凡俗魂魄之中時,她冰封的心防轟然坍塌。那被壓抑了萬年的情愫,夾雜著遲來的、撕心裂肺的悔恨,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並非無情,而是……太怯懦。怯懦於情劫的可怕,怯懦於仙途的羈絆,怯懦於改變。她用冰冷的“職責”和“等候”作為借口,親手將那個為她甘願承受輪回之苦、執著追尋了三世的仙君,推向了永恒的沉淪與遺忘!
“我好像錯了……”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比孟婆湯更令人作嘔。橋下的忘川水似乎感應到她的心緒,無風起浪,濁浪翻湧,拍打著冰冷的石岸,發出如同嗚咽的聲響。過往的亡魂被這突如其來的陰風駭浪驚擾,發出混亂的嘶鳴。
悔恨與痛苦日夜煎熬,幾乎要將她身為仙神的意誌也一同焚毀。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必須找到他!哪怕他已不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廣陵仙君,哪怕他已化為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員,哪怕他生生世世都隻是一個渾噩的凡人!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心中滋生、壯大:點化他!找到他的轉世,引導他重新踏上修道之路!隻要他重拾道心,再次修煉,哪怕隻是築基、結丹……憑借他曾經身為仙君的深厚根骨與仙緣,或許……或許有那麼一絲渺茫的機會,能重新喚醒他沉睡的仙魂本質,重新登臨仙位!那時,或許還有一線挽回的可能!
這個念頭讓她死寂的心湖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然而,這行為本身,便是對輪回鐵則的嚴重褻瀆!私自乾預生魂轉世,乾擾凡人命數,是冥界大忌!
但碧落已顧不得那麼多了。悔恨與情劫之火將她灼燒得幾乎失去理智。她必須一試!
這一日,她離開了值守千年的奈何橋頭,踏入了冥府最森嚴、最核心的區域——森羅殿。
大殿空曠幽深,黑曜石鋪就的地麵泛著冷硬的光。無數巨大的、銘刻著古老符文的石柱支撐著高不見頂的穹窿,其上懸掛著萬載不滅的幽冥鬼火,投下搖曳不定的、令人心悸的光影。大殿儘頭,巨大的玄玉王座之上,端坐著此界的主宰——冥王。
冥王的身形籠罩在一層流動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幽暗霧氣之中,看不清具體麵容,唯有一雙眼睛,如同鑲嵌在深淵之上的兩顆冰冷星辰,淡漠、威嚴、洞悉一切,蘊含著生滅輪回的無上偉力。僅僅是目光的注視,便讓碧落感到神魂都在顫栗,仿佛要被那目光凍結、碾碎。
“孟婆碧落,擅離職守,攪動忘川,更欲乾涉凡魂命數,擾亂輪回鐵則……汝,可知罪?”冥王的聲音並非雷霆萬鈞,而是如同萬載寒冰摩擦,低沉、冰冷、不帶絲毫情緒,卻直抵靈魂深處,帶著無可抗拒的審判意味。
碧落強壓下神魂的恐懼與戰栗,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素雅的衣袂鋪開。她抬起頭,清冷的容顏上再無半分往日的平靜,隻剩下刻骨的悲傷、絕望的悔恨和孤注一擲的哀求。
“冥君!罪仙碧落,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她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哽咽,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淒楚,“然……然廣陵仙君因我而墮,仙魂蒙塵,永沉凡俗!此皆因我而起,以‘職責’為刃,斷他三世執念,絕他萬載仙途!此心此痛,萬劫難消!”
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麵,聲音顫抖卻無比清晰:“碧落不敢求赦己罪!隻求冥君開恩,許我一縷指引!告知我廣陵此世轉生何處!我願以仙魂立誓,隻行點化引導,絕不強改其命數!隻求……隻求給他一個重拾道途的機會!若他能重登仙路,喚醒仙魂,碧落甘願領受任何神罰,永鎮無間,魂飛魄散亦無悔!若……若他終究沉淪凡塵,碧落……碧落亦當死心,永世鎮守奈何橋,再無異念!求冥君……成全!”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晶瑩的淚珠,自她眼中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瞬間化作點點微弱的靈光消散。仙神之淚,蘊含著精純的仙靈之氣,在這死寂的冥殿中,顯得如此哀傷而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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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冥王周身那幽暗的霧氣緩緩流動,那雙冰冷的星辰之眸,凝視著下方叩首泣血的仙娥。時間仿佛凝固。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壓在碧落身上,讓她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癡念……亦是劫數。汝所求,非是予他機會,實乃予己一絲虛妄之望。”
碧落身體劇震,卻不敢抬頭。
“罷了。”冥王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歎息,又仿佛是錯覺,“念汝鎮守輪回司有功,亦念廣陵……終究曾為仙君。其自絕仙緣,魂魄沉濁,已徹底融入凡俗洪流,便是本王,亦無法精準鎖定其所在。”
碧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然,”冥王話鋒一轉,“其前三世輪回印記,尚在‘輪回鑒’中留有痕跡。汝可自去查閱,或能窺得一線因果牽連,自行尋覓。此乃本王予汝之極限。記住汝之誓言,若敢逾越,乾預凡人生死,擾亂輪回秩序……萬劫不複,便是汝之終局。”
話音落下,一道幽光自王座射出,落在碧落麵前,化作一枚非金非玉、刻滿玄奧符文的令牌——輪回鑒的通行令。
碧落如蒙大赦,緊緊抓住那枚冰冷的令牌,再次重重叩首:“謝冥君恩典!碧落……謹記誓言!”聲音中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一絲渺茫的希望。
離開森羅殿,碧落手持令牌,進入了冥府最隱秘的禁地之一——輪回鑒藏閣。這裡並非實體建築,而是一片由無數流動的、記載著億萬生靈輪回印記的光帶組成的奇異空間。光帶如同星河,緩緩流淌,散發著古老而浩瀚的氣息。
碧落催動令牌,心中默念“廣陵仙君”。數道比其他光帶更加明亮、帶著獨特仙靈餘韻卻逐漸暗淡的光流被牽引而出,在她麵前凝聚成三幅模糊卻蘊含著深刻記憶烙印的畫麵。
第一世:北風呼嘯,邊關孤城。篝火在寒夜中劈啪作響。一個身著殘破鐵甲、麵容剛毅卻刻滿風霜的中年將軍淩風,獨自坐在城樓垛口。他手中拎著一個粗糙的酒囊,目光卻並未落在眼前的篝火或士兵身上,而是遙遙望向南方那深邃無垠的、比夜色更沉的黑暗。他的眼神疲憊、寂寥,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迷茫與……缺失。仿佛心被剜去了一塊,空落落地疼。他仰頭灌下一口烈酒,辛辣入喉,卻化不開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鬱結。“總覺得……丟了什麼……”他低沉的歎息被寒風撕碎。直至生命最後一刻,躺在冰冷的營帳中,意識模糊之際,一絲源自仙魂本能的微弱感應,讓他“看”到了一道朦朧的、橫亙在生與死之間的巨大壁壘。壁壘之後,似乎有一縷極其微弱、卻讓他靈魂悸動的熟悉氣息……他拚儘全力伸出手,意識卻如同風中殘燭,在觸及壁壘的瞬間徹底熄滅,隻留下無儘的遺憾與未解的悵惘。畫麵終結於邊塞孤墳,寒鴉哀鳴。
碧落的心狠狠揪痛。原來他第一世,便在尋找……尋找那個被他“丟失”的她。那份茫然與缺失感,如同鈍刀,割著她的神魂。
第二世:江南煙雨,書齋清雅。青年書生柳文軒,眉目俊朗卻透著孤高,正伏案疾書,筆下非是錦繡文章,而是玄奧的道家符籙與星象推演。他時常於午夜夢回,驚醒時冷汗涔涔,夢中那雲海仙闕的壯麗與那抹始終背對著他、遙不可及的素白身影,讓他心緒難平。他拋卻功名,遁入深山道觀,潛心清修。山中無甲子,道法日漸精深。某一日,他盤坐於古鬆下,周身清氣繚繞,窺見前世記憶碎片——廣陵仙君、碧落仙子、九重天闕……執念如火山爆發!他不顧一切,強行催動剛剛凝聚的道基,尋找碧落所在,然而世間卻無一絲痕跡。他不顧傷及根本,眉心裂開一道虛幻的天眼,目光穿透陰陽壁壘,直刺幽冥忘川!
卻在渾濁的忘川河畔,看到熟悉的身影——素衣荊釵,正神情淡漠地將一碗湯遞給一個亡魂。她的側臉在幽冥的光線下,清冷得如同冰雕,毫無波瀾,仿佛世間萬物皆與她無關。
“碧落——!”柳文軒廣陵)的意識發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呐喊!心神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他“看”到了她,卻是在這象征遺忘與終結的冥河之畔!她為什麼在冥界?為何沒有入輪回曆劫?當初的“輪回誓言”算什麼?巨大的衝擊與絕望瞬間擊潰了他強行凝聚的道基!天眼崩碎,他猛地噴出一口心頭精血,染紅了身前的道袍,身體如斷線風箏般從古鬆上跌落,氣息迅速衰敗。最終,他躺在冰冷的山石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眼中充滿了不甘、困惑與……被那冰冷側影凍傷的痛楚。畫麵終結於荒山孤塚,秋風蕭瑟。
碧落看著畫麵中自己那冰冷無情的側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當時在想什麼?或許隻是在計算著今日的亡魂數量,想著如何儘快結束這枯燥的職責?她甚至沒有察覺到那一道來自人間、飽含血淚的窺探目光!正是她這副“斷情絕愛”的模樣,成了壓垮柳文軒道心的最後一根稻草!悔恨的毒藤纏繞得更緊,幾乎讓她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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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世:道門聖地,靈氣氤氳。青年道者青雲,風姿絕世,道袍無風自動,周身法力澎湃如淵海!他雙眸如電,銳利得仿佛能刺穿虛空!廣陵仙君的記憶與力量,在這一世徹底覺醒!三世積累的執念與尋而不得的焦灼,如同焚心的烈焰!他等不及壽終正寢!他要答案!立刻!馬上!
畫麵以第一視角呈現,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決絕:青雲盤坐於禁地祭壇,麵容因痛苦而扭曲,七竅中滲出本命精元。他雙手結印,周身燃起近乎透明的道火,以凡胎肉身,以崩解仙魂為代價,強行撕裂陰陽!空間如同破碎的鏡子般炸裂開一道漆黑的縫隙!他毫不猶豫地投身而入!
忘川河畔,奈何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