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表麵的繁華之下,暗流湧動。碧落那身粗布衣裳和刻意低垂的姿態,能瞞過大多數人,卻無法徹底掩蓋她行走時那份沉澱了千年的韻律。那是一種深植於神魂的、與凡塵喧囂格格不入的沉寂與空靈。儘管她低著頭,步履匆匆,試圖融入這滾滾紅塵,但那即便刻意佝僂,也難掩身姿氣質,那掩在頭巾下偶爾抬起的、流轉著幽潭般冷寂光華的眸子,還是如同黑夜裡的螢火,吸引了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幾個地痞模樣的漢子,穿著油膩的短打,眼神渾濁而貪婪,像聞到了腥味的鬣狗,悄無聲息地綴在了碧落身後。他們交換著猥瑣的眼色,低聲的調笑和汙言穢語隱約飄來。
“……嘿,瞧那身段兒,裹得再嚴實也藏不住……”
“……小臉兒抹得再臟,那眼神兒……嘖嘖,勾魂兒似的……”
“……看著像隻落單的肥羊,弄到‘春風樓’去,王媽媽肯定給個好價錢……”
惡意如同實質的粘稠汙物,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碧落清晰地感知著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那不加掩飾的覬覦。仙力被壓製,如同被封入沉重的鉛棺,但她並非毫無自保之力。指尖在寬大的袖袍內微微蜷曲,一絲源自冥界忘川深處、凝練至極的陰寒之氣悄然彙聚,冰冷刺骨,足以瞬間凍結凡人的血脈生機。她心中一片漠然,隻待那幾隻肮臟的手爪膽敢觸碰她的衣角,便讓他們嘗嘗蝕骨冰寒的滋味。
就在一個拐角僻靜處,那幾隻爪牙蠢蠢欲動,為首的漢子臉上露出獰笑,正要加快腳步上前拉扯——
“前方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為?!”
一聲清朗的斷喝,如同玉磬敲響,驟然劃破這角落的汙濁空氣。
碧落腳步一頓,並未回頭,但袖中凝聚的陰氣微微滯澀。
隻見一輛青篷馬車在幾名精悍隨從的護衛下,正從另一條街駛來,停在不遠處。車簾掀起,露出一張年輕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臉龐。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目清朗,眼神澄澈卻帶著一股讀書人特有的端方正氣。他頭戴方巾,身著青色襴衫,雖是布衣,卻漿洗得乾乾淨淨,熨帖整齊。他身旁侍立著一個同樣年歲不大的書童,車後還有兩名腰佩短棍、眼神銳利的健仆。這一行人的裝扮和氣度,尤其是那兩名明顯帶著功夫的健仆,讓那幾個地痞瞬間變了臉色。
“晦氣!”為首的漢子低聲咒罵一句,狠狠地瞪了碧落背影一眼,又忌憚地掃了掃那馬車和隨從,一揮手,“走!點子硬,犯不著!”
幾個無賴悻悻然地迅速消失在巷弄深處。
那青衫書生這才將目光投向碧落,帶著一絲尚未散去的凜然和純粹的關切:“姑娘,你沒事吧?此地龍蛇混雜,孤身一人需得萬分小心。”
碧落緩緩轉過身,微微抬起頭。頭巾下的目光平靜無波,看向那馬車上的少年書生。他眼中的清澈和正氣,與這渾濁喧囂的安定郡格格不入,倒像一縷清泉。
“多謝公子援手。”她的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太多情緒。
書生見碧落無恙,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掛懷。在下楊慎,正欲前往州府應考。看姑娘行色,似乎也是北上?若是不嫌,不妨同行一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碧落的目光掃過那輛堅固的馬車,那幾名訓練有素的隨從,又看了看眼前這位眼神乾淨、帶著書卷氣的少年。輪回鑒的指引方向,正是向北。避開那些無謂的麻煩,省卻些腳程,似乎並無不可。
她微微頷首:“如此,有勞楊公子。”
青篷馬車在官道上平穩行駛,碾過並不平整的路麵,發出有節奏的聲響。車內空間不大,但收拾得極為整潔,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書卷氣。碧落與楊慎分坐兩側。楊慎顯然恪守禮法,刻意保持著距離,目光也絕不隨意落在碧落身上,隻規規矩矩地落在自己膝頭攤開的一卷書冊上。
書童坐在車轅邊,偶爾好奇地回頭偷瞄一眼車內這位被自家少爺救下的、氣質奇特的姑娘。那兩名健仆騎馬護在車旁,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旁。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行至午間,在一處官道旁的客棧打尖歇息。楊慎命書童單獨為碧落準備了一間上房,並送來了幾套嶄新的女子衣物——雖仍是細麻布所製,樣式也普通,但比起碧落身上那套灰撲撲的粗布衣裙,已是天壤之彆。
“倉促準備,恐不合姑娘心意,權且將就。”楊慎隔著門,聲音溫潤有禮。
房門關閉。碧落解下粗布頭巾,褪去那身沾染塵土與偽裝氣息的粗布衣裙。客棧房間的銅鏡雖不甚明澈,卻足以映現她此刻的形容。洗去灰土,現出一張毫無血色、如冰雕玉琢的麵容。眼底那抹幽寂冷光,在卸去世俗遮蔽後,愈發清晰。她換上楊慎備好的細麻衣裙,料子剪裁合度,雖無半分紋飾,卻意外契合她清冷的氣質。那是一種洗儘鉛華後的純粹,一種非塵世所有的空靈與潔淨。當她推門步下樓梯時,原本略顯嘈雜的客棧大堂,霎時靜寂了一瞬。
楊慎正於櫃前吩咐夥計備辦乾糧,聞聲回首,目光觸及碧落身影,驟然僵立原地。那雙澄澈眼眸中,瞬間盈滿極致的驚豔與震撼,恍若初次窺見月宮仙子的真容。然此驚豔間,全無半分狎昵之意,唯餘純粹的對超凡之美的驚歎與敬畏。他猛地回神,覺察己身失態,白皙麵頰頃刻漲紅,慌忙俯身拾撿賬簿,動作慌亂不堪。
“姑……姑娘……”他聲音有些發緊,低著頭不敢再看,“衣物……可還合身?”
“甚好,多謝楊公子。”碧落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未曾察覺自己帶來的震動。她行至桌旁落座,姿態自然,卻帶著一種無形的疏離。
馬車繼續北行。或許是方才的震動打破了最初的拘謹,也或許是碧落那不似凡俗的氣質激發了少年探求的本能,楊慎的話語逐漸增多。他不再專注於書本,開始嘗試與碧落交談。起初僅是小心翼翼地詢問碧落北行的目的地,見碧落僅答“訪親”後未見不耐,便漸漸打開了話匣。
他談論所讀的聖賢書,談論孔孟之道,談論為官者當“先天下之憂而憂”;他談論大胤律法,說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理想,亦無奈地提及現實中胥吏的貪酷與律法執行的不公;他談論朝廷的科舉取士,眼中閃爍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憧憬;他也談論這世道女子的不易,慨歎那些被幽閉於深閨、命運不由己的才女,言語間流露出超越年齡的同情與不平。
“家母常言,女子亦當明理知義。然世俗禮法,若重重枷鎖……”楊慎喟然長歎,語氣懇切。
碧落多時隻是靜默聆聽,間或發問一二。其問題往往切中要害,看似簡潔,卻總能觸及楊慎言語中隱伏之矛盾或世情之本質。
“律法條文,由何人執筆?由何人釋義?”她問道。
“王子若犯律條,果真與庶民同罪,受同等裁斷?”她複問。
“女子既明理知義,緣何不得如男子般應試為官,親破桎梏?”她再問。
其聲清冷如寒泉,每一問皆似投入靜水之石,於楊慎心湖中激起層層擴散的漣漪。此等詰問,有些他亦曾朦朧思及,卻從未如此清晰銳利地直麵;有些則全然顛覆其固有之認知。他時而無言以對,時而陷入沉思,時而激動援引典籍加以辯駁,然在碧落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寂眼眸注視下,漸覺己身論證之蒼白。他從未遭遇思維如此通透、見解如此獨到之女子。其理解力卓然,楊慎費儘口舌闡釋之繁複概念,她往往片刻間便能把握精髓,甚而反詰出更為深刻之洞見。
楊慎眼中的好奇與驚歎,沉澱為一種近乎崇拜的欣賞。他談論時政的目光愈發熱切,分享讀書心得時也愈加細致。他甚至拿出自己研讀的經義注解,與碧落探討其中精微的義理。看著她專注聆聽的側臉,看著她偶爾因領悟精妙之處而閃動的眸光,少年心中那片從未驚擾的平靜湖麵,不知不覺間,因這縷清冷目光,悄然泛起了無法平息的漣漪。一種混合著傾慕、好奇與強烈探知欲的情愫,如同初春藤蔓,悄然滋生,纏繞上少年懵懂的心房。
碧落敏銳地捕捉到楊慎眼神的變化,那灼熱讓她體內盤踞的陰寒都隱隱躁動。她微微蹙眉,望向窗外飛逝的荒原。凡人的情愫,如同朝露,短暫而易逝。但這突如其來的牽扯,卻像一根無形絲線,在她本已複雜的因果命盤上,悄然纏上一線。她想起冥府那些因情愛沉淪百世的魂魄,指尖在袖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縷忘川寒氣。此行入世,隻為尋找度化仙君轉世殘魂,這無端生出的枝節……她眸光微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瀾。
碧落姿態依舊沉靜,宛如一尊冷玉雕琢的塑像,周身卻散發著無形的疏離感,較此前更為顯著,將車廂內殘存的些許交談暖意徹底凍結。
楊慎執卷之手略微收緊,指節泛白。他敏銳地捕捉到這無聲的拒絕。方才碧落在他論及某處典故時,那雙曾因理解而偶現微光、專注聆聽的幽寂眼眸,此刻唯餘深潭般的沉寂,不再迎向他的目光,甚至在他試圖延續話題時,不著痕跡地避開。少年心頭那片因驚豔與知音之感而翻湧的潮水,仿佛驟然觸礁。一絲清晰的刺痛掠過心間,帶著少年人初萌情愫即遭冷拒的窘迫與失落。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垂下眼瞼,盯著書頁上那些熟悉的墨字,字跡卻模糊地跳動起來。車廂內隻剩下車輪滾動、馬蹄踏地的單調聲響,以及書童在車轅上偶爾傳來的、小心翼翼的咳嗽聲。沉默如同實質的水銀,沉甸甸地壓在兩人之間。
良久,楊慎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恢複了慣常的溫和,隻是那溫和之下,多了一層刻意的平靜。他不再刻意尋找話題,目光也規規矩矩地落在自己的書本上,偶爾翻動書頁,動作輕緩。隻是那專注的姿態裡,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僵硬。
“姑娘,”在下一處驛站打尖時,楊慎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前方岔路,往東是通往州府官驛的大道,平坦些,往北則稍顯崎嶇,但路程近些。不知姑娘……”
“往北。”碧落的聲音清冷乾脆,沒有一絲猶豫。
楊慎點點頭,並無意外,隻對車夫吩咐道:“取北路。”他頓了頓,看向碧落,眼神澄澈,帶著一種超越了年齡的克製與尊重,“此去州府尚需三日腳程。姑娘若有需要,吩咐即可。”說罷,他垂下眼瞼,凝視書頁上熟悉的墨跡,字跡卻漸次模糊跳動。車廂內唯餘車輪轆轆、馬蹄遝遝的單調聲響,間或傳來車轅上書童小心翼翼的咳嗽。沉默如實質的水銀,沉滯於兩人之間。
三日時間轉瞬而逝,碧落看著少年冷靜自持的表現,心中因感知到少年情愫而微起波瀾的心緒,漸趨平複。他已然明了。這份明了,帶著少年人難得的自尊與不糾纏的體麵,令她心中那點因無意牽動因果而生出的些許煩躁,也隨之消散。
行至州府地界,秋試考生紛至遝來。
馬車終於抵達州府治所所在的城池。城門已閉,眾人隻得於城外尋得一間稍大的客棧落腳。楊慎依舊周至地安排碧落入住上房,自己則擇了隔壁一間。臨彆之際,他立於廊下昏黃的燈影之中,身形頎長,青衫磊落,向碧落微微一揖,聲音在夜風中分外清晰:
“碧落姑娘,州府已至,楊某明日便去尋訪學館備考。萍水相逢,承蒙不棄同行一程。姑娘日後若有所需,可至城南‘清源書肆’留個口信,楊某力所能及之處,必不敢辭。”其目光坦蕩,帶著純粹的善意與告彆之意,毫無半分癡纏與不甘。
“多謝楊公子好意。”碧落點頭應允,“也多謝公子幾日照拂。”
“姑娘客氣,應該的。”楊慎言畢,便轉身推開自己的房門,未曾回顧。
那扇門輕輕合上,隔斷了內外兩個世界。
碧落回到房中,並未點燈。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映出幾道孤寂的光斑。她行至窗邊,將窗扉推開一條縫隙。州府城外的夜色遠不及安定郡那般繁盛,深沉如墨,遠處城牆猶如蟄伏的巨獸,更遠處則是沒入黑暗的層疊山巒輪廓。混雜著塵土與草木微腥的人間氣息,正絲絲縷縷滲入窗內。
恰在此刻。
毫無預兆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驟然攫住了碧落的心臟!仿佛整個天地在她的感知中劇烈震顫了一瞬!
那並非聲光之象,而是源自靈魂本源的、宏闊的悲鳴與消逝感!
北方!在那遙不可及的、彙聚著人間至濃欲望與氣運的——於某個微末的角落,
一道氣息顯現了。
其質精純至極,恍若宇宙初辟時最本源的星光,澄澈得不染纖塵;其意浩瀚無垠,恰似包容星海的深邃夜空,蘊著俯仰萬古的蒼茫。這氣息磅礴、尊貴、亙古,流轉著仙神獨有的超然法則韻律。
然此驚鴻一現,僅存於瞬息之間!宛若曇花在永恒黑暗裡綻放了億萬分之一瞬的華光。
緊接著,那股精純浩瀚至令碧落靈魂顫栗的氣息,如潮汐退卻般,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急劇消散!非是潰散,亦非逸散,而是徹底的“歸無”!仿佛其從未存世,又似本就與這方天地同源,此刻恰如倦鳥歸林、江河入海,毫無眷戀地、徹底地消融於天地萬物之間,歸於最本源的虛無。
仙隕!
碧落驟然捂住心口,踉蹌退後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壁!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森寒,較忘川之水更為刺骨,瞬間冰封其四肢百骸!
她麵色慘白更勝冥界之時,唇上殘存的一絲血色亦消褪殆儘。幽深的雙眸中,首次清晰地映出名為“恐懼”的裂痕。
仙!一位真正的、本源強大的仙!隕落了!就在這人間京城!就在此刻!
絕非沉睡,亦非轉世,乃是徹底的消亡!本源歸於天地,神魂歸於寂滅!如同投入滄海的一滴水,消逝無蹤!
那一瞬“歸無”的體悟,宛若最冰冷、最鋒利的尖錐,驟然刺穿了碧落心中那道由千年冥界生涯與仙神身份構築的、對“永恒”的篤信屏障。原來,仙,並非不滅!原來,那看似恒久的生命,竟亦如凡俗燭火,於某個不可預知的刹那徹底熄滅,未曾留下一絲青煙!
廣陵……廣陵仙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緊緊纏繞住她的心臟,使她近乎窒息。
她還能找的到仙君嗎?
“不……”一聲低沉而顫抖的嗚咽,自碧落緊咬的齒縫間溢出。她倚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那深入骨髓的陰寒之氣,似被這巨大的恐懼所激發,更加猛烈地在仙骨中衝撞流竄,引發陣陣刺骨的劇痛。窗外的月光,此刻也顯得格外淒冷,宛如冥河的水光。
不可再耽擱分毫。一刻也不能延誤!
必須立即趕往京城!
無論前方是希望抑或絕望,重逢亦或著徹底的湮滅,她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抵達那裡,予以確認,加以追尋。縱使……縱使最終所尋得的,僅是一縷消散於風中的歎息,也遠勝於在這無儘的恐懼與等待中備受煎熬。
她陡然站直身軀,眼中的恐懼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所取代。蒼白的手指緊緊扣住窗欞,冰冷的木屑刺入掌心亦渾然不覺。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牢牢鎖定北方那無儘黑暗的深處。
喜歡一念起萬劫生請大家收藏:()一念起萬劫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