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山下,清河縣,距京城不過四五日車馬之程。因緊鄰官道,又得山麓清溪滋養,這小小縣城頗蘊幾分靈秀之氣,遠非尋常偏僻小縣可比。城內屋舍儼然,青石板路縱橫交錯,沿街商鋪林立,雖不似京畿繁華鼎盛,卻也自有一番從容氣象。而要說清河縣近年來最引人矚目的去處,當屬城東的三希堂書畫坊。自從與那位在京城嶄露頭角、名動一時的本土丹青妙手柳白搭上線,能定期獲其真跡或新作在此寄售,三希堂的名頭便一日響過一日。坊內陳設雅致,墨香隱隱,不僅引得本縣及鄰近州縣的讀書人、書畫愛好者時常流連品鑒,更吸引不少京中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藏家巨賈,不惜迢迢路途,專程驅車至此,隻為能在彆處難尋的三希堂裡,覓得一幅柳白的手澤。一時間,三希堂門庭若市,連帶左近的茶寮酒肆、客棧筆墨鋪子都跟著興旺起來,清河縣因這一間書畫坊,竟平添了幾分藝苑風流。
四月初二,入夜時分,城東雅巷深處,三希堂書畫坊燭火煌煌,檀香馥鬱。一場精心籌備的“品鑒雅集”正在舉行,賓客雲集,其中不乏從京城慕名而來的收藏家。
三希堂的吳老板,麵皮白淨,眼神精明,正滿麵春風地周旋於賓客間。堂內新作琳琅滿目,但最奪人眼目的,當屬高懸正堂的三幅仕女圖:月下撫琴、溪畔濯足、花間小憩。畫中女子仙姿佚貌,眼波流轉勾魂攝魄,畫紙溫潤如玉,隱有流光浮動。
“諸位貴客!”吳有德聲音洪亮,難掩得意,“今夜盛宴,一為慶賀本店與江南新銳畫師合作,二為……”他故意頓了頓,吊足胃口,“隆重呈獻柳白先生歸隱前秘藏遺作——《月下撫琴》真跡!”
“嘩——!”全場轟動!柳白,那位名動天下卻性情孤高、近年杳無音信的傳奇畫師,他的“遺作”?!人群瞬間湧向那幅撫琴圖,驚歎、質疑、狂熱交織。
“天啊!真是柳白筆意!這神韻……這留白……”
“吳老板,此言當真?柳先生當真……?”
“此畫……價值連城!吳老板,開個價吧!”
“那溪畔濯足的女子,雖非柳白所作,卻也靈動非常,妙啊!”
吳有德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尤其當看到那幾位京城豪客眼中迸發出近乎瘋狂的占有欲,以及對著畫中女子流露的癡迷時。他殷勤添酒,嘴角隱秘地勾起。無人察覺,當那些灼熱貪婪的目光聚焦在畫作上時,柔潤的畫紙,似乎微不可察地……“輕輕搏動”了一下。
數日後,白雲觀內,風信堂傳來急報:
“……清河縣三希堂書畫坊,七日之內,連續三名參與雅集的賓客離奇昏迷!一為京城收藏家馬員外,一為本地鹽商巨賈孫老板,一為致仕翰林李老大人!症狀駭人:麵容枯槁如經年癆病鬼,氣息奄奄卻查無病因,手中皆死死攥著一幅從三希堂購得的仕女圖!其中馬員外所持,正是那幅宣稱的‘柳白遺作’!清河縣令已封鎖現場,人心惶惶,疑為妖邪作祟,特向鎮異司求援!柳白遺作現世恐引軒然大波,請速處置!”
白雲道長將卷宗遞給侍立一旁的明心,“看似尋常精怪作祟,然受害者皆為頗有才名的文人雅士,影響非小。你帶玄策、青雲,再請趙峰衛隊長同去,查明此事。”
他目光掃過躍躍欲試的小弟子周玄策和神情沉穩不少的孟青雲,又補充道:“碧落仙子也會隨行,為你等壓陣。此案,權作曆練。”
五日後,白雲觀一行人抵達清河縣,直奔三希堂。
三希堂範圍已被縣衙衙役封鎖,氣氛壓抑陰森。
碧落的身影如同融入空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畫坊對麵的茶樓雅間。她憑窗而立,清冷的眼眸掃過三希堂,眼底了然,“妖氣附紙,以欲念為食。載體蘊邪,非精魄成形。”但她卻無半分插手之意。此行隻為壓陣,確保無性命之憂,至於如何破案,是這些凡間修士的曆練。
明心道長作為領隊,率先踏入畫坊。他年約三旬,氣質沉穩,身著樸素道袍,眼神銳利如鷹。周玄策緊隨其後,稚氣未脫的臉繃得死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認真與初曆世事的緊張。孟青雲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緊跟明心身側。趙峰則按刀護衛在周玄策身後半步,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同時與清河縣令及捕頭低聲交接。
坊內檀香猶存,卻混著一絲難以言喻、甜膩如蜜糖又帶著腐朽的氣息。三幅惹禍的仕女圖已被取下,平鋪在罩著白絹的案幾上。畫中女子依舊美豔,眼神卻透著一股活物般的邪異空洞。
“妖氣!”明心道長眉頭緊鎖,指尖掐訣,一絲微弱的探查法力散出,“極其稀薄詭譎,如附骨之疽,纏繞在畫紙之上,非是畫中精魄成形,倒像是…這紙張本身蘊藏邪異!”他經驗豐富,立刻鎖定了異常點。
“吳有德!”周玄策小臉嚴肅,直奔主題,“那幅《月下撫琴》,當真是柳白遺作?從何得來?這些畫紙,又是什麼來路?”柳白的名頭太大,此案已非簡單妖禍,牽扯到名家真偽,影響更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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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有德一臉惶恐與“委屈”:“大人明鑒!那畫……那畫千真萬確是柳白先生歸隱前托友人送至小店的!小店豈敢造假?這紙……是南邊老紙商的‘玉版宣’,柳先生生前最愛用此紙,小店才特意采購……小的實在不知它有問題啊!”他咬死柳白遺作,和紙張無辜,眼神閃爍。
孟青雲主動請纓:“明心師兄,我去走訪三位受害者府邸,查探他們昏迷前的行蹤、言行,以及與這些畫的關係。”他正想離開這處令他隱隱不適的畫坊。
從京城而來的馬家管家起初隻言欣賞藝術。孟青雲憑借日益敏銳的神魂感知,捕捉到管家言語間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與目光閃爍。他不動聲色,以鎮異司身份施壓,並暗示此事恐涉邪祟害命。管家終於吐露:馬員外購畫時近乎癲狂,念叨著“絕世珍寶”、“轉手富可敵國”,昏迷前夜更是抱著畫狂笑不止,狀若瘋魔。孟青雲忽感一陣冰冷的氣息試圖侵蝕己身,體內靈氣微滯,他立刻默運《養神蘊靈訣》壓製。
鹽商孫老板心腹起初支支吾吾。孟青雲敏銳察覺其緊張與隱瞞的情緒波動。他旁敲側擊,提及畫中女子。心腹神色驟然僵硬,最終吐露孫老板私下竟打聽三希堂是否有“秘法”能讓畫中人顯靈侍寢,購畫實為滿足其淫邪幻想。孟青雲心頭惡寒,頓覺一陣反胃。
李老翰林家老仆神情悲傷,言語間充滿對主人的敬重。但孟青雲感知到,老仆提到主人對著畫“自言自語”時,情緒中夾雜著深深的憂慮與一絲……欲言又止的尷尬。他溫和引導,老仆才含淚道出:李老翰林晚年孤寂,沉迷誌怪,竟將那畫中女子視為知己紅顏,每晚焚香禱告,傾訴衷腸,祈求顯聖相伴。
孟青雲心中歎息,他彙總信息:三位受害者皆因畫作激發了心中深藏的貪念、色欲或妄念!
回到三希堂,孟青雲將調查結果分享。明心道長沉吟道:“受害者心念不純,引動邪異……這與妖氣附著畫紙相合。但關鍵仍在紙!吳有德咬定柳白遺作和紙張無辜,需尋其破綻。”
周玄策稚嫩麵龐凝肅,行至案幾旁,仔細端詳那幾幅畫。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溪畔濯足》畫紙邊緣。指尖即將觸及時,體內精純的木屬性靈氣驟然生出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本能的排斥與悸動!仿佛溫潤紙張之下,潛藏著某種令生機厭惡之物!
“這紙……有問題!我的靈氣……在排斥它!”周玄策驚覺,眼神驟亮,“柳白先生若真常用此紙作畫,以其畫作蘊含的清逸生機,豈會與這等令生機排斥之物相融?此紙絕非凡品,更非柳白所用!”他年紀雖小,條理分明,一針見血地戳穿了吳有德謊言的最大破綻!
“突破口在紙商!”趙峰厲聲喝道,軍伍出身的壓迫感陡增,“吳有德!那南方紙商姓甚名誰?在清河縣可有據點?速速供出!”
吳有德被周玄策的發現與趙峰的氣勢震懾,頓時冷汗涔涔,終於吐露了一個名字及城西一處貨棧。
趙峰雷厲風行:“明心道長,煩請您與郡王、青雲道長在此繼續審問,控製現場。我即刻帶人去拿那紙商!防止其聞風而逃或銷毀證據!”他點了兩名本地捕快,旋風般衝出畫坊。
明心道長穩住局麵,目光如電直視吳有德:“吳有德!事到如今,還不從實招來?此紙既能吸收放大邪念,致人昏迷,絕非善物!柳白先生清名,豈容你玷汙?那紙商所售,究竟是何妖物?”
他結合孟青雲的調查和周玄策的發現,分析道:“貧道觀此案,妖異之源在此邪紙。其性似藤類妖植,以人心邪念為食,反哺毒汁,害人性命。你利用畫作撩撥人心貪嗔癡,喂養妖物,再售賣其毒汁牟利!此等行徑,天理難容!”道門的見識讓他迅速接近了真相核心。
就在吳有德被明心道長喝問得心神失守,即將崩潰之際,大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風塵仆仆、須發淩亂卻難掩清臒氣質的中年男子闖了進來。他身穿洗得發白的青衫,背著一個破舊的畫筒,眼神銳利如鷹,直射向案幾上那幅《月下撫琴》!
“吳有德!你好大的狗膽!”男子聲音沙啞卻充滿憤怒的雷霆,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吳有德一見此人,如同見了鬼魅,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腿一軟癱倒在地:“柳…柳白先生?!您…您不是…”
來人正是柳白!
柳白根本不理癱軟的吳有德,幾步衝到案前,抓起那幅《月下撫琴》,隻看了一眼,便怒極反笑:“遺作?哈哈哈!好一個‘遺作’!吳有德,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柳白不過是去南疆深山采風三年,你竟咒我死了?!還拿這等拙劣贗品汙我名聲!”他手指顫抖地指著畫作,“這筆法!這著色!連我三成功力都沒有!還有這紙——”他猛地將畫紙湊近鼻尖一聞,又用手指用力撚了撚,眼中怒火更盛,“這根本不是我慣用的澄心堂紙!這紙…這紙透著股邪門的甜膩香氣!說!這是什麼東西?你從哪裡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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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的突然出現和雷霆怒吼,如同晴天霹靂!真相瞬間反轉!
“我說!我說!”他癱在地上,涕淚橫流,“柳先生饒命!大人饒命!是…是我鬼迷心竅!柳先生久不歸,生意一落千丈…那南邊來的紙商…說這‘藤紙’能讓畫中人物‘活’過來,勾起人心底最深的念想…讓人心甘情願掏錢…我就…就找人臨摹您的畫風畫美人圖…再謊稱是您的遺作…還有那些新畫師…也是畫美人圖…專畫那種…勾人的…柳先生…我對不起您…我該死啊!”吳有德對著柳白磕頭如搗蒜。
柳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吳有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終化作一聲長歎,充滿了對藝術被玷汙的痛心與對人性貪婪的失望:“你…你辱沒了書畫,更辱沒了‘人’字!”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急促的馬蹄聲與甲胄鏗鏘。趙峰帶著幾名親信,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他麵色鐵青,目光掃過癱軟如泥的吳有德和怒意未消的柳白,趙峰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大人,卑職晚了一步!那紙商,狡兔三窟,早聞風而遁了!隻在其一處落腳點搜得些殘餘的‘藤紙’和一冊交易賬簿。”
他揮手示意,身後立刻呈上幾卷顏色暗沉、質地奇特的紙張以及一本薄薄的冊子。那紙張觸手微涼,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吸人心神的氣息。
趙峰拿起賬簿,快速翻了幾頁,沉聲道:“賬簿上記錄清晰,三希堂是最大買家,但還有零星幾筆交易指向城西幾家書畫鋪子和…一個行蹤詭秘的遊方道士。”
“那是‘噬情藤’。”碧落的聲音突然出現,“藤紙是用一種名為‘噬情藤’的妖植纖維秘法炮製而成。此妖藤本身無害,甚至可入藥,但若經特殊煉製,便成了能汲取、承載乃至最終孕育強烈情感的溫床!你們不知道也正常。”
明心聽罷目光落在那些殘餘的藤紙上,眉頭緊鎖,“普通紙商工匠,如何能知曉這等陰詭秘術?更遑論精準掌握煉製之法,使其能誘人心魄!這背後煉製、販賣此邪紙之人,絕非尋常商賈,十有八九…是深諳此道的修士!凡人哪能通曉這等需以人七情六欲為食糧的妖植特性?”
此言一出,堂內眾人皆感寒意森森。柳白看著那些殘餘的藤紙,仿佛看到無數被扭曲的欲望和沉淪的靈魂附著其上,臉色更加蒼白,痛心疾首更甚。吳有德則嚇得魂飛魄散,連磕頭都忘了,隻剩篩糠般的顫抖。
“來人!”趙峰厲聲下令,“鎖拿吳有德,即刻查封三希堂!所有涉案畫作、往來文書,尤其是此等邪紙,一律封存!”他轉向身旁的同僚,聲音凝重,“事不宜遲,我等需立刻按賬簿所示,追查剩餘邪紙去向!務必在它們流毒更廣,再生事端之前,儘數收繳!遲則生變!”
趙峰帶人再次離去。
柳白對著那幾幅被玷汙的仕女圖痛心疾首。他向周玄策、孟青雲等人鄭重澄清了自己的清白與行蹤,並願意配合官府作證。
“明心師兄,接下來我們往哪裡查?從‘噬情藤’入手嗎?”周玄策急切問道,紙商遁逃令他深感此次曆練大打折扣,非得有個結果不可。
明心深知以幾人之力追蹤不易,沉聲道:“接下來恐怕要借助風信堂之力了。單憑我們幾個,無異於大海撈針。先傳信稟明師尊此地狀況,一邊處理後續,一邊等候回音,再做計較。”
孟青雲佇立在一片狼藉之中,目光掠過柳白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又掃過雜亂一片的三希堂,心緒紛亂如麻。就在此刻,他體內深處,那沉寂已久的魔煞印記與陶謙殘留的濃烈怨氣,竟不受控地、極其微弱地躁動起來!一絲陰冷的負麵情緒如同細微的毒蛇,沿著他的感知悄然蔓延,試圖滲入神魂!
孟青雲臉色驟然血色儘褪,下意識捂住胸口,額角瞬間沁出細密冷汗。
碧落的身影如輕煙般飄落身側,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精純平和的冥府靈力汩汩湧入,宛如最澄澈的冰泉,精準壓製住那絲躁動,瞬息撫平了他翻騰的心緒。
“感覺到了?”碧落掌心穩穩按在他肩頭,靈力無聲熨平波瀾。她清冷的聲音似碎玉擊冰:“妖藤為器,人心為毒。貪欲如火,焚人焚己;癡念如淵,自陷沉淪。柳白之清名,非妖可汙,乃人心自汙。此案之根,在人心欲壑,非在筆墨丹青。”
字字如晨鐘暮鼓。柳白雖得清白,此案剝露的人心之毒,卻比那噬情藤的毒汁更刺骨陰寒。
孟青雲凝望門外熔金般的夕照,第一次如此徹骨地領悟:修行路上當斬的,不止山野精怪,更是這蟄伏於紅塵萬丈、由貪嗔癡妄滋養的心魔。而他體內那蟄伏的魔煞之氣,正悄然吞咽著這滿城濁欲,靜候反噬之機。碧落的警示,字字如淬火寒刃,深鐫道心。
清河縣城西的“翰墨軒”書畫鋪內陳設淩亂,劣質墨汁與灰塵的氣味在空氣中糾纏。趙峰領著兩名護衛和縣衙捕快,正厲聲盤問戰戰兢兢的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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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峰抖開賬簿,指著一行記錄:“上月十七,你從那道士手裡買了三刀‘藤紙’!紙呢?快交出來!”
店主抖如篩糠:“軍、軍爺饒命!小的…小的隻當是上好的南紙,確實進了些…可…可都賣光了!最後一張,前日剛被張員外買走,說要畫一幅…一幅‘秘戲圖’…”他聲音越來越低。
趙峰臉色驟沉:“張員外?哪個張員外?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