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九月初九,重陽佳節,亦是道家傳統中極為隆重的“九皇會”之期。值此天地陽氣鼎盛之日,白雲觀依循古製,啟建盛大法會,祭告皇天,祈福禳災,祈願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今年九皇會,氣氛迥異於往年。
自年初“神降·風調雨順”顯化京城,靈氣複蘇之勢愈演愈烈,妖異事件頻發,鎮異司之重日益彰顯。白雲觀身為鎮異司在京畿核心道場,其位愈顯尊崇。近一年來,觀內原有修士道行多有所進,更不乏慕名而至或朝廷調撥之修士投身鎮異司,身著玄青、墨藍等司製道袍的身影在觀中顯著增多。平素清幽的道觀,此刻人聲鼎沸、香火鼎盛,濃鬱靈氣交融香燭氣息,於觀宇上空氤氳盤旋,凝成肉眼可見的淡淡祥瑞。
法會主壇設在觀內最大的三清殿前廣場。壇場布置得莊嚴肅穆,氣象萬千。正中高懸三清聖像,前方依次供奉九皇星君牌位,俱以金漆書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香案之上,三牲五果、香花燈水果、茶食寶珠符等供品堆積如山,琳琅滿目。巨大的青銅香爐中,手臂粗的線香晝夜不熄,青煙嫋嫋,直上雲霄。
壇場四周,旌旗招展,幡幢林立。繡著北鬥七星、二十八宿、祥雲瑞獸圖案的法幡在秋風中獵獵作響,散發出淡淡的法力波動,形成無形的結界,護持壇場清淨。身著嶄新法衣的高功法師、經師、樂師等百餘人,按儀軌分列壇場兩側,神情肅穆。
吉時將至,鐘磬齊鳴,清越之聲響徹雲霄,壓下了廣場上所有的嘈雜。白雲道長身著紫金八卦法衣,頭戴芙蓉冠,手持玉笏,步履沉穩地登上主壇。他鶴發童顏,此刻更顯寶相莊嚴,周身隱隱有清光流轉,與壇場靈氣融為一體。
“開壇——”隨著高功一聲悠長的唱喏,法會正式開始。
《開壇符》、《蕩穢科》……一道道莊嚴的科儀次第展開。高功法師步罡踏鬥,口誦真言,手掐法訣。經師們齊聲唱誦《太上洞玄靈寶九皇賜福赦罪解厄消災延生保命妙經》,恢弘的道音如同潮水般彌漫開來,帶著洗滌人心的力量,與壇場彙聚的靈氣共振共鳴。樂師們奏響雲鑼、笙、管、笛、鼓等法器,古樸悠揚的仙樂繚繞,滌蕩塵氛。
壇場之下,人頭攢動。除了觀內的道士和鎮異司修士肅立觀禮,更有無數聞訊而來的京城百姓,扶老攜幼,將廣場圍得水泄不通。人人臉上都帶著虔誠與期盼。靈氣複蘇帶來的不僅是機遇,更有未知的恐懼和生活的動蕩。這場由白雲觀主持、有“神降”背景加持的盛大法會,無疑成了他們尋求心靈慰藉和現實庇護的重要寄托。
“伏以,渺渺大羅,巍巍金闕……今據大雍國京都白雲觀焚修弟子,領合觀道俗人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啟:玉清聖境元始天尊,上清真境靈寶天尊,太清仙境道德天尊……中天北鬥九皇解厄星君……”白雲道長親自誦讀著《上表章文》,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溝通天地的力量。
澄心穿著整潔的灰布道袍,站在負責維持秩序的道士隊伍中。他雖不修煉道法,但此刻身處這莊嚴肅穆、靈氣充盈的法會現場,感受著那份宏大的願力與虔誠,內心也充滿了平靜與歸屬感。小桃月擠在人群最前麵,小臉激動得通紅,雙手合十,學著大人的樣子念念有詞,祈求家人平安,莊稼豐收。
周玄策代表皇族同其他道門掌教和鎮異司長老執事站在觀禮台上。趙峰率領一隊精銳鎮異司修士,分散在廣場四周關鍵位置,警惕地巡視著。
孟青雲也站在鎮異司修士的隊伍裡,位置靠後。他換上了嶄新的玄青色司袍,身姿挺拔,但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複雜。體內那兩股力量在這磅礴的聖潔道力與眾生願力交織的場域中,似乎被壓製得更深,卻也躁動不安。陶謙的怨念本能地排斥這種“神聖”,而廣陵的殘魄碎片則仿佛被觸動,傳遞出久遠而模糊的、屬於九天之上的寂寥感。他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主壇上那道清冷如月的身影——碧落仙子。
碧落並未直接參與。她靜立在主壇一側稍高的回廊陰影處,仿佛與這喧囂又神聖的場景隔著一層無形的紗。她清冷的眸光掃過虔誠的信眾,掃過肅穆的法師,最終落在孟青雲身上,停留片刻,將他那份強壓的躁動儘收眼底。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法會進行到高潮——進表焚章。白雲道長將書寫著萬民祈願的表文,在巨大的香爐中點燃。青煙裹挾著墨跡與祈願,扶搖直上!
就在此時,異象陡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有清越悠遠的“天鼓”之聲隱隱傳來!雖不震耳,卻仿佛直接敲擊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緊接著,一道柔和卻無比聖潔的金光,自九天之上垂落,精準地籠罩在焚表的香爐之上!那嫋嫋升騰的青煙,竟在金光中凝而不散,迅速幻化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圖景——萬裡沃野,風拂稻浪,雨潤桑田,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正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祥瑞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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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跡!神跡顯靈了!”
“風調雨順!是風調雨順神君再次顯聖了!”
“蒼天有眼,道祖慈悲啊!”
廣場上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與叩拜之聲!無數百姓激動得熱淚盈眶,伏地不起。就連許多道士和鎮異司修士,也麵露震撼與激動之色。這景象,比年初那次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這是對白雲觀法會、對萬千信眾虔誠祈願最直接的回應!
白雲道長立於金光之下,神情無比莊重,對著天空深深稽首:“叩謝上蒼垂憐!叩謝九皇星君、風調雨順神君賜福!吾輩弟子,定當勤修不輟,護生安民,不負天恩!”
金光持續了約莫十息,那“風調雨順”的煙霞圖景才緩緩消散。緊接著,天空竟真的飄落下絲絲縷縷、蘊含著精純靈氣的甘霖!這雨絲清涼溫潤,落在身上,仿佛能洗去疲憊,滋養身心。
沐浴在靈雨之中,感受著天地間充盈的祥和之氣,廣場上氣氛達到了頂點,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感恩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唯有孟青雲,在金光垂落、天鼓聲響的刹那,身體猛地一僵!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排斥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那聖潔的力量如同烈火灼燒著陶謙的怨念,也刺痛著廣陵殘魄中某些記憶。他臉色瞬間蒼白,額頭滲出冷汗,緊握的拳頭指節發白。碧落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見狀,她玉指在袖中極其隱蔽地微微一彈,一縷清涼如月華的仙力悄無聲息地隔空渡入孟青雲體內,助他穩住心神,抵禦那源自“神聖”的排斥之力。
孟青雲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清涼力量,緊繃的身體才緩緩放鬆下來,但心中的波瀾卻久久無法平息。他抬頭,望向金光消散的天空,又看向周圍沉浸在神跡喜悅中的人群,眼神更加複雜難明。這被眾生膜拜的“神聖”,於他而言,究竟是庇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枷鎖?
碧落收回目光,望向沐浴在靈雨與歡呼中的白雲觀。這場盛大的九皇會,無疑極大地凝聚了人心,鞏固了白雲觀與鎮異司的地位,也昭示著人間與“上界”的聯係似乎正在某種規則下重新建立。然而,看著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孟青雲,看著這繁華盛景下湧動的暗流,她清冷的眼眸中,憂慮並未因這場“神降”而減少分毫。
九皇法會,在萬民感恩的頌讚聲中圓滿落幕。祥瑞散去,靈雨停歇,隻留下滿觀濃鬱的靈氣與久久不散的虔誠餘韻。然而,對於某些人而言,這場盛會帶來的衝擊與思索,才剛剛開始。孟青雲轉身,默默離開喧囂的人群,走向後山那片熟悉的曬場,那裡似乎成了他唯一能短暫喘息的錨地。碧落的目光,則再次投向京城之外,那更廣闊、也更莫測的天地。
時間緩緩流淌,法會結束後,大雍境內一片豐收的喜悅。一年來,淩華仙子本源反哺,從京都擴散了大半個大雍地界,各地草木瘋漲,莊稼穗實累累,田野間金浪翻滾,農民們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糧倉堆積,市集上米糧豐足、物價平抑,孩童們追逐嬉戲於繁茂的林間小道,整個王朝沉浸在祥和富足的餘暉中。然而,這蓬勃生機之下,卻也暗藏隱憂:靈氣過盛之處,草木竟生出妖異之象,尋常作物瘋長成參天巨藤,侵吞良田,偶有鄉民在豐收的狂喜中迷失,化作癡狂之態,仿佛天地間的平衡正悄然傾斜。
軍營駐地,將士反應紛雜不一。有資質者如百戰精兵或天生根骨強健者,靈氣入體竟似甘霖滋養,體魄驟然強化,眼力銳利如鷹隼,氣力倍增,揮刀劈石如切腐木,仿佛一夜之間蛻變為凡俗中的異類。然這突如其來的力量並非福祉,部分士兵心神失守,迷失自我,心神失守,操練時突作癲狂之態,嘶吼著衝向同袍,或是對著虛空揮砍,仿佛被無形妖邪附體,軍中因此頻生嘩變與傷亡,將領們不得不嚴令隔離靈氣濃鬱區域,以免整支勁旅淪為瘋魔之軍。
山林匪盜如野草般滋生,他們本就狡黠凶悍,如今借靈氣之助,身法飄忽如鬼魅,刀槍難傷,聚眾劫掠富庶村鎮時,竟能催動草木瘋長成障,困殺官兵。更有甚者,傳言東北、西南一帶,流寇頭目吸納過量靈氣,化身半妖之軀,嘯聚山林,蠱惑愚民,妄圖裂土自立,攪得邊陲不寧,地方官吏奏報如雪片般飛入京城,警示這太平盛世下的暗流洶湧。
一些隱世門派和家族,借助《道家初引錄》基礎修行法門和門派、家族流傳之秘典,迅速崛起,搶占聚靈之地,圈禁名山大川、靈穴寶脈,布陣設禁,劃界立碑,凡俗民眾乃至尋常修士皆被無情驅逐。北方寒潭,一夜之間冰封千裡,被數個傳承古老的劍修世家聯手封禁,列為禁臠,擅入者格殺勿論。東海之濱,幾座靈氣蒸騰的仙島,其上古符紋隱現,立刻被一群自稱“玄符宗”後裔的神秘修士占據,布下重重符陣,隔絕內外。這些驟然崛起的勢力,行事霸道,無視王法,與地方官府摩擦不斷,甚至公然對抗朝廷敕令,強占資源,自立法度,儼然一方割據之態,引得朝堂之上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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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高居龍椅的皇帝,眼見大雍境內糧倉盈滿、市井繁榮,萬民稱頌仙恩浩蕩,野心便如野火燎原。朝會上,他撫掌而笑,聲如洪鐘:“天賜我大雍此等盛景,豈能固守一隅?”遂密令兵部整飭軍備,調集精銳屯於邊境,撒出暗探,測繪鄰國山川險要。同時下令組建修士軍隊,敕令各守備軍、城防軍嚴選身具靈根、修為尚可之士兵,賜修行之法,征兆散修或小門派弟子入伍,凡不從者,輕則抄沒家財,逐出故土,重則以“忤逆聖恩,圖謀不軌”之罪鎖拿下獄。太醫院與欽天監奉旨日夜趕工,煉製約束心神、激發潛能的“鎖神丹”與“燃血散”,分發於被征召的修士,以虎狼之藥催其速成,更於軍中設下重重禁製符籙,專司彈壓桀驁。一時間,皇權裹挾著仙道之力,化作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刃,隻待皇帝一聲令下,便要劃開鄰國的疆土,將這“仙恩浩蕩”的盛世,強行鋪向更遠的山河。
數日後,白雲觀鎮異司總部深處,一間布有隔音、防窺探禁製的靜室。窗外是京城冬夜的靜謐,室內僅一盞古樸油燈搖曳,映照著牆壁上巨大的“鎮”字徽記。
爐上清茶微沸,氤氳熱氣在靜默中升騰。窗外風雪漸起,敲打著窗欞,更襯得室內一片凝重。
莫衍閣主率先打破沉寂,他指尖在龜甲上輕輕一劃,發出細微的“哢噠”聲,幾枚古樸的銅錢散落在羅盤上,微微震顫:“星象晦暗,龍氣升騰中隱帶血煞。陛下屯兵邊境,強征修士,煉製虎狼之藥……此乃烈火烹油之勢。東海‘玄符宗’隔絕仙島,北方劍門世家冰封寒潭,西南流寇半妖化聚眾……此間種種,已非尋常山精野怪可比。靈氣如潮,人心如浪,浪高則船傾。”
神劍門門主李青鋒冷哼一聲,指尖劍氣吞吐,在桌麵上留下一道淺痕:“‘鎖神丹’、‘燃血散’?哼!此乃飲鴆止渴!軍中資質上佳者,本可引為臂助,如今強行催化,又施以禁製,看似掌控,實則埋下無數禍根。那些驟然得力的兵卒,心智不穩,殺伐過重,稍有不慎便是軍中邪魔。更遑論那些被強征的散修、小派弟子,心懷怨懟,一旦失控或臨陣倒戈,後果不堪設想!陛下欲以仙道之力為刃,卻不知此刃無柄,最先傷及的必是持刃之人!”
明覺主持低誦一聲佛號,佛珠撚動,聲音平和卻帶著沉重:“阿彌陀佛。靈氣反哺,本是天地恩澤,滋養萬民。然貪、嗔、癡三毒,亦隨之放大。陛下見豐饒而起征伐之念,是為貪;軍中修士戾氣橫生,是為嗔;匪寇借力妄為,裂土自立,是為癡。更有宗門世家,圈地自肥,視黎民如草芥,無視王法,此乃‘我執’深重。長此以往,大雍境內,恐非人妖相爭,而是人禍自噬,秩序崩壞。鎮異司……如今已站在風暴之眼。”
白雲道長緩緩睜開微闔的雙眼,目光掃過三位同道,最終停留在牆上那巨大的“鎮”字上,聲音低沉而清晰:“諸位所言,皆中要害。鎮異司,自創立之初,明麵上奉皇命監察處理天下異動,實則初衷乃是維係仙凡平衡,守護此方天地秩序,防患於未然。陛下雄心萬丈,欲納仙道之力為皇權之翼,此乃煌煌大勢,我等若正麵相抗,無異於螳臂當車,更會立時引發朝堂與修行界的劇烈衝突,正中那些割據勢力與妖寇下懷。”
他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繼續道:“然則,若我等繼續深陷其中,成為陛下推行其‘修士軍隊’計劃、甚至未來征伐鄰國的急先鋒與幫凶,則違背本心,更會加速這仙凡混雜之世的混亂與崩解。陛下需要的是一個完全聽命於皇室、高效執行其意誌的‘鎮異司’,而非一個以平衡與守護為根基的鎮異司。”
莫衍閣主眼神一閃:“道兄之意…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