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祠堂那扇沉重而斑駁的木門,一股陳舊的香火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灰塵味道撲麵而來。祠堂內光線昏暗,僅從高處的幾扇狹小窗欞透入些許天光,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糜。
六年了,這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想象中那般破敗不堪,想必周玄策派來打掃的人,也未曾怠慢過這處寄托哀思的場所。隻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清和寂寥,卻是任何清掃都無法驅散的。
孟青雲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最前方那兩塊並排而立的靈牌之上。
先考孟公諱雋德法府君之位
先妣孟母張孺人之位
黑色的靈木,鐫刻著金色的字跡,冰冷而肅穆。
僅僅是看到這兩個名字,孟青雲的心臟便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劇烈的酸楚與痛楚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心理防線。六年來的漂泊、掙紮、苦修……,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法言說的悲慟。
他踉蹌著上前幾步,走到蒲團前,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爹……娘……不孝兒……青雲……回來了。”
聲音乾澀沙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僅僅是一句話,便幾乎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俯下身,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麵上,肩膀難以自製地微微抖動起來。沒有嚎啕大哭,隻有壓抑到了極致的、從胸腔最深處發出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幼獸。
六年了。
他未能在父母墳前添一抔新土,燒一炷清香,未能找到僅存的小妹他們,甚至不知道去哪裡找。
愧疚、思念、遺憾,在這一刻儘數爆發。祠堂內寂靜無聲,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哽咽在回蕩。
他就這樣跪伏著,許久許久。
直到情緒稍稍平複,他才直起身子,眼眶通紅,卻已沒了淚水,隻剩下一片深沉的悲慟與決然。
他仔細地用衣袖輕輕擦拭著父母靈牌上那幾乎不存在的微塵,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英靈。
然後從儲物袋中取出早已備好的上等的線香,三柱清香在指尖無風自燃,嫋嫋青煙緩緩升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寧靜氣息,漸漸驅散了祠堂內的沉悶。
他將香舉過頭頂,對著父母靈位,深深三拜。
“爹,娘,孩兒不孝,至今才回來看你們。”
“孩兒一直遵照你們囑咐,好好活著。你們在天之靈,可還安息?孩兒如今……走上了一條未曾設想的路。或許艱難,或許危險,但孩兒定會努力走下去。”
“願爹娘安息。”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烙印在這寂靜的祠堂之中。
青煙繚繞,盤旋上升,模糊了靈牌的輪廓,也模糊了孟青雲的視線。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父親的眉眼,母親的笑容。
香燭靜靜燃燒,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告慰、誓言、思念,都融入了這無聲的祭拜之中。
他知道,父母永遠也回不來了。但這一刻,他仿佛與他們完成了一場遲來六年的告彆,也為自己接下來的路,汲取了一份來自血脈深處的力量。
祭拜完畢,他又靜靜地跪坐了良久,直到那三柱清香徹底燃儘,化作灰燼,他才緩緩站起身。
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父母的靈位,孟青雲毅然轉身,走出了祠堂,輕輕掩上了門。
將無儘的哀思與過往,暫時留在了這片寂靜之中。
皇城西郊山腳下。
原本清幽的山麓,如今矗立起一片氣勢恢宏的建築群,黑牆金瓦,布局嚴謹,隱隱有陣法靈光流轉,肅殺與威嚴之氣彌漫。高懸的門匾之上,以遒勁筆法書寫著三個大字——天刑台。這裡,便是如今監察天下修士、執行《仙凡律》的中樞所在。
而原本位於此處的鎮異司舊址,早已被囊括其中,或改建,或重建,難覓舊蹤。唯有抬頭望向山腰,那在雲霧繚繞間若隱若現的白牆灰瓦,還能依稀辨認出白雲觀舊日的輪廓,與山下這森嚴的衙門形成鮮明對比,仿佛一方是出世清修之地,一方是入世掌權之所。
孟青雲獨自來到山腳下,望著那條熟悉又陌生的、通往山觀的石階小徑,正準備拾級而上,卻見道旁一株古鬆之下,靜立著一人。
那人似乎早已在此等候。
他身著月白色儒衫,腰係絲絛,身形挺拔如鬆,氣質清朗溫潤,宛如一位飽讀詩書的文雅書生。然而,其周身隱隱流轉的靈機波動,卻明確無誤地顯示著他築基後期的修為,且根基極為紮實,靈氣純正平和,不帶絲毫煙火戾氣。
見孟青雲目光投來,那人微微一笑,拱手施禮,姿態不卑不亢,聲音清越:“晚輩天刑台楊慎,在此恭候孟前輩。”
孟青雲腳步一頓,心中微訝。他並未收斂氣息,對方知道他金丹修為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此人竟專門在此等他,而且他從未與他有什麼交集。
“楊慎?”孟青雲打量著他,“天刑台的監察正使?”
“正是晚輩。”楊慎態度謙和,卻自有一番氣度,“冒昧在此等候,打擾前輩清靜,還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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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我?”孟青雲問道,他確定自己與這位名聲在外的楊監察使並無交集。
楊慎的笑容中多了一絲複雜難言的意味:“晚輩與前輩確是初次正式相見。但……晚輩卻早已見過前輩,並關注已久。”
“哦?”孟青雲挑眉,靜待下文。
楊慎的目光望向白雲山腰,似是陷入回憶:“因為……碧落仙子,仙子似乎對前輩您,格外關注。”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甚至……在昔年澄心道友與桃月成親的那晚,晚輩恰好也在附近,遠遠地……看到了仙子與前輩似乎有所爭執。雖不知具體緣由,但能讓仙子如此情緒外露者,晚輩所見之中,唯有前輩一人。”
他轉回目光,看向孟青雲,那眼神清澈,卻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故而,晚輩對前輩……甚是羨慕。”
孟青雲瞬間了然。原來如此,是因為碧落仙子。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心懷理想、修為不俗的青年才俊,沒想到其內心深處,竟藏著這樣一份執念。他的理想是“以民為秤”,是這滾滾紅塵中的萬家燈火;可他的執念,卻是那位清冷孤絕的冥界仙子。
這反差,讓孟青雲一時不知該作何評價。他沉默片刻,直接問道:“楊道友在此專程等我,所為何事?”
楊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有些交淺言深,收斂了情緒,恢複了幾分監察使的沉穩:“並無要緊之事。隻是得知前輩入京,又將南下,便想前來……見一見前輩。僅此而已。”
孟青雲看著他,忽然有些明白周玄策對此人的評價了。這確實是個……很特彆的人,有著世俗的理想抱負,卻又懷著超凡的傾慕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