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是非在水中浮浮沉沉,冰涼的河水像無數根細針,紮得他新傷疊舊傷的皮肉生疼,卻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他終於知道了剛剛那股沒由來的親切感是哪裡來的——那位白發蒼蒼、拚死護住他,卻又被他偷走救命錢的老婆婆,她那渾濁卻慈祥的眼睛,那顫抖卻堅定的手,那混合著皂角和草藥味的、令人安心的溫暖氣息……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記憶深處一個被塵封的角落。
他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也曾有過根,雖然那根須紮在貧瘠的土壤裡,卻也短暫地汲取過溫暖的養分。
他想起了蘭姨。
他是一個孤兒,可偏偏,他的童年卻過得比許多有爹有娘的孩子還要幸福、踏實。他甚至確切地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因為這世上有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在他剛出生、裹在破繈褓裡被扔在雪地邊奄奄一息時,把他撿了回去,悉心養大。
那個人,叫成蘭。
那幾年年景差得厲害,地裡刨不出多少食,路上總能見到餓殍。可蘭姨的心,卻像她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一樣,柔軟而乾淨。她自己過得緊巴巴,卻還是心軟,陸陸續續又收留了幾個和他一樣無家可歸、瘦得皮包骨頭的毛孩子。於是,他這個“獨苗苗”便有了許多可以一起掏鳥窩、摸泥鰍、打架扯頭發的好兄弟,破舊的院子裡,終於有了孩童的吵鬨和笑聲。
六歲那年,蘭姨不知從哪裡省吃儉用,攢下幾個銅板,竟給他們這班泥猴似的野孩子,請來了一位說話慢吞吞、留著山羊胡的落魄教書先生,給他們找了一個四麵漏風的破房子當學堂。
也正是在那間四麵漏風的破學堂裡,他們這班原本隻有“狗蛋”、“石頭”之類諢名的孤兒,才第一次擁有了像模像樣、寫出來方方正正的大名。
蘭姨待他,是格外不同的。那份好,細膩而綿長,藏在夜裡為他掖被角的動作裡,藏在他生病時徹夜不眠熬煮的草藥裡,藏在她看他時,那總是帶著憐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的眼神裡。
小時候,他是真的以為,她就是他的親娘,是從他肚臍眼裡鑽出來的、血脈相連的至親。
所以,那天先生挨個起名,輪到他時,他挺著小胸脯,想也沒想,大聲說:“我姓成!我要和我娘姓!”
先生撚著胡須,看了看蘭姨,見她眼眶微紅,卻輕輕點頭,便提筆在粗糙的黃麻紙上寫下“成是非”三個字。
可那天夜裡,蘭姨卻紅著眼圈,悄悄敲響了他小屋的房門。油燈如豆,映得她側臉格外柔和,也照出了她眼底的愧疚。她摸著他的頭,聲音哽咽著,把撿到他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告訴他,她不是他的生身母親,他……也是個沒根的孩子。
他聽著,心裡先是茫然,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空落落的,可抬頭看見蘭姨那比自己還難過的樣子,那點委屈和失落反倒散了。他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蘭姨臉上的淚,咧開嘴笑了:“蘭姨養我疼我,我就是蘭姨的好孩子,一輩子都是!”他還是姓了成。
可惜,他在讀書上進這方麵,當真沒有半點天賦。先生教的之乎者也,在他聽來比山雀叫還難懂,先生講的聖賢道理,更是如同天書。
他坐不住,屁股像長了釘子,勉強認得幾個大字,保證自己不做個睜眼瞎,便再也學不進去了。蘭姨也從不苛責他,隻是摸摸他的頭,歎口氣,便由著他在三裡鎮的街巷田埂間撒歡胡鬨,隻要不闖大禍,平安康樂就好。
這樣無憂無慮、帶著泥土和陽光味道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剛好十歲。
災他們居住的那個安寧祥和的小鎮子,一夜之間被一夥流竄的悍匪盯上,馬蹄聲、哭喊聲、狂笑聲混雜在一起,火光衝天而起,吞噬了熟悉的屋舍街巷。他們幾個半大小子,當時正在鎮外河邊玩耍,逃過一劫。回頭望去,小鎮已淪為一片火海。他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想往安全的地方跑,卻發現蘭姨為了衝回火場拿他那塊據說繈褓時就帶在身邊的、唯一的玉佩,被濃煙熏瞎了雙眼,正踉蹌著在火海裡掙紮。
他們哭著,攙著、背著意識模糊的蘭姨,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已成煉獄的鎮子。可命運弄人,半路上偏偏又撞見了土匪設下的卡子。那幫殺才看他們一群老弱婦孺,沒什麼油水,但幾個半大小子瞧著還算結實,竟順手將他們劫上了山,逼著入了夥,做了伺候嘍囉、跑腿打雜的小山賊。
從此,他的懷裡,便多了那塊被火熏得發黑、卻依舊被蘭姨死死護住的玉佩。他也便這樣,揣著這唯一的“念想”,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開始了山寨裡的生活。
可他們骨子裡,終究不是塊當強盜的料。他見不得那些血淋淋的場麵,聽不得百姓淒慘的哭求。他們不願意拿著刀去搶,每次被逼著下山“乾活”,都磨磨蹭蹭,能躲就躲。
許是看他們機靈卻又不是塊舞刀弄槍的料,山寨土匪窩裡也是三教九流彙聚,竟也有幾位精通“偏門”的“高人”——比如擅長設局騙賭的老千,手法精妙的空空兒,精通各種偏門消息的“包打聽”——倒是覺得他們有點意思,偶爾點撥一兩手旁門左道的本事。這一下,可算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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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引導,詩書禮義自是半點不通,種田做工的正經行當更是一竅不沾。可這山上旁門左道的本事,他卻像塊吸足了水的破布,沾著就學,一學就會,一會就精。溜門撬鎖、滑頭耍賴、設局做老千、坑蒙拐騙、妙手空空……這些上不得台麵的玩意兒,他竟樣樣拿手,青出於藍。
他的那幾個兄弟,也同樣不是省油的燈,個個在這歪門邪道上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那山大王眼見著這幫小子把山上攪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正經打劫的本事沒學多少,偷奸耍滑、內鬥揩油的手段倒是層出不窮,隻覺得頭痛欲裂,教無可教,再留下去怕是連自己的家底都要被他們騙了去。
兩年前,他便這樣和好兄弟們,被山大王像掃垃圾一樣,不耐煩地轟下了山,再次變得無依無靠,隻能靠著在山上學的“手藝”,在這人吃人的世道裡,掙紮求存。
下山之後,天地廣闊,卻也險惡重重。他很快就在東廠控製的一處賭場裡失了手,吃了大虧,還因此和兄弟們被迫失散,各奔東西。
此後,他獨自一人流浪,坑蒙拐騙倒是越發熟練,卻也常常因為各種原因被人識破,引來追打。慌不擇路之下,跳河、鑽狗洞成了家常便飯。日子久了,在一次次狼狽不堪的逃竄中,他竟也莫名其妙地練就了一身水裡泥鰍般的好水性,憋氣的時間比常人長得多,在水裡也比在岸上靈活。隻是這身“本事”,每每施展出來,都伴隨著拳腳、叫罵和一身濕漉漉的狼狽。
此刻,他便是剛從那條冰冷刺骨的護城河裡掙紮出來。在水下潛遊了不知多久,憋得肺都要炸了,才敢在遠離剛才那片混亂河岸的下遊悄悄冒出頭。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奮力劃動著幾乎凍僵的手臂,鳧了許久,才終於找到一處長滿青苔的緩坡,濕淋淋、哆嗦著爬上岸。初春的河水,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他渾身上下沒一處是乾的,冷得牙齒格格打架。先前被憤怒的攤主和路人打出的那些傷痕,被冷水一激,更是火辣辣地疼,新舊傷疊在一起,滋味難以言說。
他整個人控製不住地發抖,上下牙關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響,一邊哆嗦,一邊用力搓著胳膊和大腿,靠摩擦生出一點可憐的熱氣,深一腳淺一腳,他憑著記憶和對“溫暖”與“張老三”那點不靠譜的指望,狼狽不堪地摸到了“聚寶坊”那熟悉又嘈雜的門前。賭坊裡傳出的喧鬨聲、骰子碰撞聲,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絲詭異的“親切”。
“好心沒好報,真是瞎了眼!小爺我一臉正氣,一看就是好人相嘛!”他嘴裡嘟嘟囔囔,憤憤不平,搓完胳膊又去揉臉頰,“一圈圈打過來,疼死小爺了!江湖規矩,打人不打臉,打臉傷自尊!小爺我可是靠這張俊臉吃飯的京城美男,打壞了你賠得起嘛!真是的!”他揉著臉的傷處,濕透的破衣服緊緊貼在瘦削的身板上,更顯得可憐又滑稽,唯有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裡,還殘留著幾分劫後餘生的狡黠和不服氣。
剛踉蹌著鑽進暖烘烘、烏煙瘴氣、人聲鼎沸的賭坊,混合著汗味、銅錢鏽味和劣質酒氣的熱浪撲麵而來,讓他凍僵的身體稍微回暖。他一眼就瞧見張老三正伸長了脖子,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焦躁地尋找著什麼。成是非沒好氣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哎!張老三!看哪兒呢?小爺在這兒!”
張老三聞聲猛地回頭,瞧見他這副落湯雞外加鼻青臉腫的淒慘模樣,著實嚇了一跳,趕忙從旁邊桌上倒了一碗不知誰喝剩的熱茶,遞過來:“哎呦喂!我的小祖宗!我說什麼來著?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吧!瞧瞧,瞧瞧這給揍的!”
他圍著成是非轉了一圈,東摸摸西看看,臉上堆滿了看似心疼的表情,“早讓你彆犯傻,彆去管那窮婆子,偏不聽!這下好,嘗到厲害了吧?這頓打挨得,值不值?”
成是非卻渾不在意身上又冷又疼,接過那碗溫吞吞的粗茶,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凍得發木的四肢總算活泛了些。他用力抖了抖濕透的衣襟,水珠濺了張老三一身,臉上不見多少淒苦,反而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還算整齊的白牙,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得意:“錢包還給婆婆了,小爺我心裡舒坦!良心過得去!睡覺都踏實!哎,彆光說我,”他賊兮兮地湊近張老三,壓低聲音,眼神瞟向對方明顯癟下去不少的腰間,“看你這副衰樣,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肯定又輸得精光,連褲腰帶都押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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