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籠罩著梅林縣經濟開發區。唯有“小麗電子”的廠區內依舊燈火通明,仿佛一座不夜城。然而,這片璀璨之下湧動的並非全是生產的熱情,更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焦慮和恐慌,如同地下暗流,在機器的低鳴與傳送帶的摩擦聲中悄然蔓延。
梅小麗站在嶄新的ai智能質檢車間外,透過巨大的隔音玻璃牆凝視著內部。
幾條全自動化的檢測線取代了昔日數十名質檢員的工作崗位。機械臂精準地抓取流水線上送來的主板,送入多光譜掃描儀下,高分辨率攝像頭瞬間捕捉元器件焊點、印刷電路的精微細節,與雲端數據庫中的標準模型進行毫秒級的比對。
一旦發現任何微瑕——哪怕是一粒肉眼難以察覺的錫珠,或者一個電阻值0.01的偏差——係統便會自動將其剔除至返修區,同時在大屏幕上實時更新良品率數據:99.98。效率驚人,成本驟降,品質穩定得近乎完美。
這是她投入巨資、曆時兩年與高校聯合攻關的成果,是電子廠邁向智能化、保持行業競爭力的關鍵一步。
然而,小麗的眉頭卻緊鎖著。她看到老質檢班組長老王,此刻正穿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乾淨工裝,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台龐大的檢測終端旁。
他的職責從“火眼金睛”的判斷者,變成了監控屏幕數據、偶爾處理機器提示“不確定”項目的輔助者。他那雙曾經能憑手感摸出焊點虛接的手,如今隻能僵硬地懸在操作鍵盤上方,顯得多餘而落寞。
不隻是他,整個原質檢車間近三分之二的老師傅都被重新分配了崗位,有的去了物料管理,有的去了包裝線,更多人則陷入了一種對未來的茫然等待。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恐懼:
下一個被替代的,會是誰?這把tegica利劍,在斬向低效和誤差的同時,其鋒刃也寒光凜凜地映照出人的惶惑。
“麗總,”技術總監阿鵬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他臉上帶著技術突破後的興奮紅光,“三條新線全部調試完畢,綜合效率提升百分之三百,預計半年內就能收回投資成本。下一步,我建議在st貼片車間也引入ai視覺定位係統,預計還能優化掉十五個崗位…”
小麗抬手打斷了他,目光依舊沒有離開車間內的老王。
老王正試圖用一塊軟布去擦拭一台光學儀器的外殼,動作小心翼翼,卻顯得笨拙而徒勞——那機器本身就有自動除塵功能。
“阿鵬,效率和數據很重要,但人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那些跟了廠子十幾年、幾十年的老師傅,他們怎麼辦?他們的手藝,他們的經驗,難道就因為機器更快更準,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嗎?”
阿鵬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鏡,語氣變得謹慎:“麗總,我明白您的顧慮。技術迭代必然伴隨陣痛。我們可以按照《勞動法》給予經濟補償,或者…”他頓了頓,拋出深思熟慮後的方案,“我們可以啟動一個‘技術再培訓計劃’,成立‘工匠學堂’。抽調像老王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師傅,由我們技術部工程師授課,培訓他們學習基礎的設備維護、編程調試、數據分析。讓他們從操作工,轉型為設備的‘管理者’和‘守護者’。雖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成功轉型,但這至少是一條出路,也能為我們儲備複合型人才。”
小麗轉過身,看著阿鵬年輕而充滿技術信仰的臉龐。
他的話有道理,甚至是眼下最務實、最負責任的解決方案。
但她深知,讓一個習慣了螺絲刀和放大鏡的老工人,去麵對密密麻麻的代碼和電路圖,其間的鴻溝絕非輕易可以跨越。這不僅是技能的轉換,更是身份認知和尊嚴的重塑。
“工匠學堂…”她沉吟著,正想細問方案細節,辦公室秘書匆匆走來,麵色凝重地遞給她一個平板電腦。“麗總,陳總那邊從跨境電商數據監控係統裡發現了一些…異常情況,需要您立刻看一下。”
陳誌遠如今負責集團的供應鏈管理和部分外貿業務,他對數據的敏感度遠超常人。
小麗點開他標記出的異常鏈路模型,屏幕上是錯綜複雜的全球供應鏈網絡圖,其中一個指向東南亞某國的分支被高亮顯示,旁邊有陳誌遠標注的紅色警示:“成本異常低下,疑似存在倫理風險。關聯訂單涉及我司品牌代工。”
隨著數據層層穿透,一些隱藏在正常貿易單據下的圖片和信息被挖掘出來:昏暗擁擠的作坊式環境,操作設備的身影明顯矮小瘦弱,工作時間記錄長得離譜,而采購成本卻低得驚人,幾乎隻有國內合規工廠的一半。
陳誌遠甚至通過一些非正式的渠道,搞到了幾張模糊但觸目驚心的現場照片——孩子們的手,正熟練地焊接著那些本該出現在“小麗電子”品牌產品上的元件。
小麗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她剛剛還在為廠裡老工人的未來憂心忡忡,轉眼卻看到另一端,更為殘酷的圖景:為了極致低廉的成本,部分訂單竟間接支撐了遠方的童工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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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訂單是哪個客戶下的?規模多大?”她的聲音冷了下來。
“是…是‘迅捷科技’,”阿鵬查詢了一下係統,臉色也變了,“他們是我們vcd解碼板和音響主板最大的代工客戶之一,上個月剛續簽了年度框架協議,這筆疑似有問題訂單占比約百分之十五。”百分之十五,意味著如果砍掉這部分,工廠的產能利用率會立刻出現一個窟窿,利潤下滑,甚至可能影響到剛剛投資的ai質檢項目的回報周期。而“迅捷科技”這樣的價格敏感型客戶,很可能轉而尋找其他更“便宜”的供應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