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了百貨商店的櫥窗。
那個穿著土氣碎花襯衣和舊軍褲的女模特,依舊站在那裡。但她的姿勢,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不再是僵硬地、目視前方地站立。她的身體微微前傾,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憤怒和控訴。她原本自然下垂的右手,此刻被高高舉起!那隻塑膠的手中,緊緊攥著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片——那是布票!象征計劃經濟下穿衣配額的布票!而她的右手,正做出一個極其用力、充滿撕裂感的動作——仿佛要將這些布票狠狠撕碎!
更令人震驚的是她的左腳。它不再是規矩地並攏站立,而是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那隻穿著塑膠解放鞋的腳,正死死地、踐踏般地踩在一本暗紅色塑料封皮的小冊子上——糧本!家家戶戶賴以生存的口糧憑證!
撕碎布票!踐踏糧本!
這充滿顛覆性和象征意味的姿勢,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上班高峰時間,櫥窗前迅速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臉上充滿了驚愕、不解、興奮,甚至是一絲隱秘的快意。有人大聲叫好,有人搖頭歎息“不像話”,更多的人則是伸長脖子,努力看清模特手中被撕扯的布票和腳下踩著的糧本。
“這是……要造反嗎?”
“誰乾的?膽子也太大了!”
“撕得好!那布票夠乾點啥?糧本也卡得死死的!”
“噓!小聲點!彆惹禍上身!”
人群越聚越多,堵塞了半條街道,交通陷入混亂。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洶湧。
混亂中,小紅站在人群外圍,看著自己的“傑作”引發的風暴,心臟狂跳,手心全是汗。
她看到人群裡,那個穿著喇叭褲、曾經舉報她播放鄧麗君的青年,正興奮地用一台小巧的“海鷗”牌照相機,對著櫥窗裡的模特瘋狂按著快門。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一輛刷著藍白條的吉普車粗暴地分開人群,停在百貨商店門口。幾個穿著白色警服、表情嚴肅的警察跳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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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都讓開!”
“誰是負責人?!”
“櫥窗裡的東西,誰弄的?!這是公然煽動消費主義!破壞國家統購統銷政策!性質極其惡劣!把布置櫥窗的人找出來!帶走調查!”
為首的一個警察厲聲喝道,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驚恐的人群和聞訊趕來的百貨商店領導。
小紅的心沉到了穀底,臉色慘白。
她知道,這次闖的禍太大了。
“警察同誌!警察同誌!”李國慶分開人群,氣喘籲籲地擠了進來,臉上堆著焦急和誠懇,“誤會!天大的誤會啊!”他指著櫥窗裡的模特,痛心疾首地說,“這絕不是我們商店布置的!這是……這是昨晚遭了賊!是階級敵人的蓄意破壞!故意栽贓陷害我們百貨商店,破壞社會主義商業形象啊!我們也是受害者!”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飛快地塞進小紅手裡,同時壓低聲音,語速極快:“拿著!咬死是遭破壞!彆亂說話!”他轉向警察,聲音又恢複了洪亮,“這位是我們商店的先進工作者梅小紅同誌!她可以證明,昨天櫥窗還不是這樣的!她最熟悉情況!”
小紅下意識地攥緊了李國慶塞過來的東西,那硬硬的觸感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展開一看,是一張嶄新的“先進工作者”獎狀,上麵她的名字和“1986年度”的日期墨跡未乾。
警察懷疑的目光落在小紅慘白的臉上:“你?你說說,怎麼回事?”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在警察嚴厲的逼視下,在李國慶隱含威脅的眼神中,小紅感到一陣眩暈。她看著櫥窗裡那個撕布票、踩糧本的模特,那扭曲的姿勢在陽光下顯得如此刺眼而悲壯。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張嶄新的、散發著油墨味的“先進工作者”獎狀,指甲縫裡那幾道塗改液留下的黃色汙痕,此刻顯得無比刺眼。
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最終,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是……是昨晚……被人破壞的……”
第五節:煙酒櫃的密碼
特供櫃台像百貨商店裡一個神秘而高傲的孤島。它位於相對僻靜的角落,櫃台比普通的要高出半截,台麵鋪著深紅色的絲絨布,已經有些磨損起球。
櫃台後麵是鑲嵌著厚玻璃、上了暗鎖的實木貨架。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麵陳列著幾瓶包裝精美的茅台酒——乳白色的瓷瓶,係著紅綢帶,瓶身上“貴州茅台酒”幾個金字熠熠生輝,旁邊是幾條紅白包裝的“牡丹”牌香煙。一股若有若無的醇厚酒香和高級煙草的獨特氣息,與商店裡其他區域的肥皂、暖水瓶氣味格格不入。
這裡總是冷冷清清,卻無形中散發著一種隻可遠觀的權力象征意味。
梅小紅拿著雞毛撣子,例行打掃櫃台衛生。她小心地拂拭著絲絨布上的灰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貨架深處。那裡,在幾瓶茅台後麵,似乎還放著幾個不起眼的、沒有任何標簽的深色陶瓷瓶。她記得前幾天倉庫盤貨時,李國慶親自搬進來幾箱東西,當時他神情緊張,反複叮囑倉管老劉單獨存放,標簽上寫的是“處理品殘次)”。
好奇心像一隻小貓,在她心裡抓撓。
趁著四下無人,她悄悄拿出李國慶給她的那串沉甸甸的鑰匙——作為“先進工作者”和“熟悉情況”的證明人,她暫時被安排協助管理倉庫和部分貴重品區域。她緊張地吸了口氣,手指有些發抖,試了幾次,才終於打開了特供櫃台貨架的暗鎖。
一股更濃鬱、更複雜的酒香撲麵而來,不同於茅台的醬香,帶著一種更清冽、更綿長的氣息。
小紅屏住呼吸,輕輕撥開擋在前麵的茅台酒瓶。果然!後麵放著三瓶沒有任何標識的深色陶瓷瓶。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入手冰涼沉重。瓶口用蠟密封得嚴嚴實實。她湊近瓶口仔細聞了聞,心頭猛地一跳——這味道,她在父親珍藏的、隻舍得在過年時抿一小口的酒裡聞到過!是五糧液!比茅台更稀少、更貴的五糧液!
“處理品”?“殘次”?小紅的心沉了下去。李國慶私藏了本該上繳或特供的頂級白酒!就在她震驚之時,眼角餘光瞥見李國慶那間辦公室的門開了。李國慶腋下夾著那個從不離身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腳步匆匆,神色略顯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迅速從商店後門溜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小紅沒有多想,放下酒瓶,鎖好櫃台,也悄悄跟了上去。
李國慶沒有騎車,而是步行,七拐八繞,專挑僻靜的小巷子走。小紅遠遠地跟著,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
最後,李國慶閃身進了一家掛著“清心茶館”木招牌的老舊茶館。茶館臨河,窗戶糊著發黃的報紙,看起來生意清淡。
小紅繞到茶館側麵的河堤下,借著茂密的柳樹叢遮掩,悄悄靠近一扇半開的、蒙塵的後窗。裡麵隱約傳來低低的談話聲。
“……李生,貨冇問題啦?”一個帶著明顯粵語口音的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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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張生,絕對正路!‘處理品’,手續齊全,天衣無縫。”是李國慶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諂媚的笑意。
“嗯,錢,喺呢度。”一陣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
“多謝張生關照!下次有好東西,一定先通知您!”
“對了,”那個粵語口音似乎想起了什麼,聲音帶著一絲玩味,“上次你講嘅,那個夠膽嘅售貨小姐?喺櫥窗搞革命嗰個?有點意思。”
小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嗨!一個不懂事的鄉下丫頭,瞎胡鬨罷了!”李國慶的聲音帶著不屑。
“唔好咁講。有膽色,有想法。”粵語口音頓了頓,似乎有什麼東西放在了桌上,“呢個小玩意,幫我俾佢。當係……見麵禮。”
小紅透過窗戶縫隙的破洞,勉強看到裡麵的情形:一個穿著花襯衫、戴著金絲眼鏡、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顯然就是港商張生),將一個巴掌大小、銀光閃閃的長方形扁盒子推到了李國慶麵前。盒子上麵印著幾個醒目的英文字母:sonyakan。
李國慶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貪婪,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但他很快堆起笑容:“張生太客氣了!我一定……一定轉交!”
小紅不敢再聽,貓著腰,迅速離開了河邊。那個銀光閃閃的akan盒子,像一道閃電劈進她的腦海。
走私貨!
李國慶不僅倒賣國家特供名酒,還和港商勾結!他居然還提到了自己!那個akan是給自己的?一個巨大的、裹著糖衣的陷阱!
這一整天,小紅都心神不寧。李國慶什麼時候回的商店,她不知道。她隻是機械地做著工作,腦子裡亂成一團麻。an、塗改液下的紅印章……李國慶背後到底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
深夜。商店早已空無一人,隻有值夜保安巡更時手電筒光柱偶爾掃過。小紅獨自在倉庫深處清點積壓的勞保用品。黴味和灰塵嗆得她喉嚨發癢。巨大的倉庫像一個沉默的怪獸,吞噬著一切聲響。
“篤…篤篤…篤篤篤…”
一陣輕微卻清晰的敲門聲,突然在死寂的倉庫門外響起,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
小紅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她猛地轉身,驚恐地盯著那扇厚重的、刷著綠漆的鐵皮門。誰?保安?他們不會這樣敲門!
“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又響了一遍,不急不緩。
小紅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屏住呼吸,從門板上一道細微的縫隙向外窺視。
門外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人影。是李國慶!他穿著便裝,手裡似乎拿著一個東西。
“誰?”小紅的聲音乾澀發顫。
“是我,開門。”李國慶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小紅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顫抖著打開了沉重的門閂。
門開了一條縫。李國慶側身擠了進來,反手又把門輕輕關上。倉庫裡一片漆黑,隻有高窗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他什麼也沒說,直接將一個冰冷、堅硬的長方形物體塞進了小紅手裡。an!銀色的外殼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光。
“給你的。”李國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近在咫尺,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張老板很欣賞你。”
小紅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想甩開那個冰冷的金屬盒子,卻被李國慶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的力氣很大,手指像鐵鉗一樣箍得她生疼。
“聽著,”李國慶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貼著小紅耳朵,呼出的熱氣帶著煙味,讓她一陣惡心,“今天你在茶館外麵,看到什麼了?嗯?”
小紅渾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自己跟蹤他!
“我……我什麼都沒看見!”小紅掙紮著想抽回手。
“哼,”李國慶冷笑一聲,抓著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聰明點,梅小紅。有些事,看見了,就當沒看見。有些東西,”他晃了晃被小紅攥在手裡的akan,“給你了,就拿著。管好你的嘴,安安分分當你的‘先進工作者’,對大家都好。”
他猛地鬆開小紅的手腕,黑暗中,他的眼睛閃著狼一樣幽冷的光:“想要這洋玩意兒,就學會閉嘴。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儘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冰冷刺骨。
說完,他不再看小紅一眼,轉身拉開倉庫門,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外麵的黑暗。
倉庫裡重新陷入死寂。小紅背靠著冰冷的鐵門,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akan,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akan光滑的金屬外殼上,貼著一張小小的、印刷精美的標簽:“九龍電器行”。
而就在這時,她發現倉庫門縫底下,不知何時被人塞進來半張皺巴巴、沾著油汙的報紙。
她顫抖著手撿起來,借著高窗透進的月光,勉強辨認出報紙的名字——《深圳特區報》,日期是1985年。上麵一篇報道的標題被撕去了一半,隻剩下幾個殘破的字眼:“……深……速度……蛇口……效率……”。an冰冷的觸感,九龍電器行的標簽,還有這半張來自特區的舊報紙……它們像幾塊破碎的拚圖,在李國慶陰冷的威脅聲中,拚湊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又充滿詭異誘惑的未知世界。指甲縫裡那頑固的塗改液黃痕,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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