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調撥單背後的刀光
會計室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劣質墨水和鐵皮櫃鏽蝕混合的獨特氣味,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高高的天花板上吊著幾盞蒙塵的白熾燈,光線昏黃黯淡。靠牆是一排排深綠色的鐵皮文件櫃,櫃門緊閉,像沉默的守衛。屋子中央,幾張斑駁掉漆的木頭辦公桌拚在一起,上麵堆滿了小山般的牛皮紙票據、賬本、複寫紙。
空氣裡隻有“劈啪、劈啪”單調而急促的算盤珠撞擊聲,如同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梅小紅站在李國慶的辦公桌前,手裡捏著一張填寫好的《物資調撥申請單》,上麵清晰地寫著:落地電風扇鴻運牌)10台,調撥目的地:一樓日用百貨區。
立秋已過,但“秋老虎”肆虐,一樓靠近大門的區域像個蒸籠,顧客和售貨員都汗流浹背。作為小組長,申請幾台電風扇改善工作環境,是她職責所在。
李國慶坐在辦公桌後,背對著窗戶透進來的慘淡天光,整個人陷在陰影裡,顯得麵目模糊。他頭也沒抬,手裡捏著一支沾滿紅墨水的蘸水筆,在一張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賬本上勾畫著什麼,另一隻手的手指則在旁邊一把烏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著,算珠碰撞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一種不耐煩的節奏。
“李科長,這是風扇調撥單,麻煩您簽個字。”小紅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李國慶的動作頓了一下,終於抬起眼皮,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掃過小紅的臉,最後落在她手中的調撥單上。
他嘴角向下撇了撇,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嗤。
“電風扇?還十台?”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質疑,“梅小紅同誌,你動動腦子。落地風扇多重?多占地方?一樓那麼擠,搬來搬去磕了碰了算誰的?再說,”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在桌麵上敲了敲,語氣帶著一種“我是為你好”的虛偽,“你們小組都是女同誌,細胳膊細腿的,搬得動嗎?萬一扭了腰閃了胳膊,算工傷還是算你自己逞能?這不是給領導添麻煩嗎?”
小紅捏著調撥單的手指驟然收緊,紙張邊緣勒進了掌心。又是這套說辭!女人的力氣小,搬不動重物,做不了技術活……仿佛她們天生就該被圈在一個狹小的框框裡。小豔在技校遭遇的嘲諷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李科長,”小紅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的火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我們小組是女同誌多,但我們不是紙糊的!十台風扇,我們保證安全搬運到位,不磕不碰!一樓的環境確實需要改善,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服務顧客……”
“行了行了!”李國慶不耐煩地打斷她,揮了揮手,像趕走一隻蒼蠅,“少跟我講這些大道理!調撥單放著吧,我考慮考慮。”
他重新低下頭,拿起蘸水筆,繼續在賬本上勾畫,算盤珠又“劈啪”響了起來,明顯是送客的意思。那“考慮考慮”不過是無限期的拖延。
小紅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倉庫裡那條牛仔褲冰冷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指尖。
她盯著李國慶那顆在陰影裡微微晃動的油亮腦袋,一股倔強的火苗從心底猛地竄起。
她沒有離開,反而轉身,大步走向會計室門口堆放雜物的角落——那裡靠著三台剛從倉庫清理出來、準備返廠維修的舊鴻運牌落地電風扇,落滿了灰塵,扇葉都有些變形。
在會計室幾個老會計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小紅走到一台電風扇前,彎下腰,雙手抓住風扇沉重的鑄鐵底座。那冰冷的金屬觸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讓她手臂的肌肉瞬間繃緊。她咬緊牙關,悶哼一聲,腰腿同時發力——
沉重的落地電風扇被她穩穩地抱離了地麵!
灰塵簌簌落下。
小紅的臉因為用力而漲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手臂微微顫抖,但她的腳步卻異常堅定。她抱著那台笨重的風扇,一步一步,穿過堆滿票據的狹窄過道,走向會計室門口,再轉身,一步一步,又把它抱回了原處,輕輕放下。
整個會計室鴉雀無聲,隻有小紅粗重的喘息和風扇底座落地時沉悶的“咚”聲。
所有打算盤的手都停了下來,老會計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小紅沒有停頓,再次彎腰,抱起第二台!然後是第三台!
她像一個沉默的、倔強的搬運工,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完成了三台風扇的往返搬運。
當她放下最後一台風扇,直起腰時,汗水已經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後背的藍色工裝也洇開深色的汗漬。
她胸口起伏,喘息未平,但目光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射向辦公桌後陰影裡的李國慶。
“李科長,”她的聲音因為喘息而有些斷斷續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看,我們女同誌,搬得動。”
李國慶的臉徹底沉了下來,像一塊冰冷的鐵板。他握著蘸水筆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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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這近乎挑釁的行為,無異於當眾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死死盯著小紅,眼神陰沉得可怕,仿佛要穿透她的身體。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負責倉庫盤點的老劉拿著一疊單據匆匆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焦慮:“李科長,庫存對不上!半導體收音機,賬麵顯示月初還有20台新的‘春雷牌’,可倉庫裡……一台都沒了!盤了三次了!”
“什麼?!”李國慶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一把奪過老劉手裡的盤點表和原始入庫單,快速翻看。
小紅心中一動,目光也下意識地掃向李國慶辦公桌上那堆等待審核簽字的調撥單據。其中一張單據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幾張粘在一起的“物資損耗報廢單”。
其中一張,申請報廢的物品赫然寫著:“春雷牌半導體收音機20台”,報廢原因:“運輸途中嚴重損毀,無法修複”。
落款日期就在幾天前。
單據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小紅敏銳地發現,在“報廢原因”那一欄,字跡的顏色似乎比單據上其他印刷字體略深一點,而且邊緣有些細微的毛刺感。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她不動聲色地靠近了一點,借著李國慶和老劉核對賬目的混亂,假裝整理自己帶來的調撥單,手指卻“不小心”碰翻了李國慶桌上那瓶小小的、幾乎快見底的白色塗改液瓶子。
“哎呀!”小紅輕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扶。塗改液瓶子還是倒了,濃稠的白色液體汩汩流出,正好覆蓋了那張“報廢單”上“運輸途中嚴重損毀,無法修複”的字樣!
“你乾什麼!”李國慶怒喝一聲,心疼地看著他寶貴的塗改液。
“對不起對不起!李科長,我馬上擦!”小紅連聲道歉,飛快地抓起旁邊一張廢紙去擦拭。就在塗改液被擦去大半,露出下麵字跡的瞬間——小紅的心臟猛地一縮!
在尚未完全乾透的白色塗改液下,隱約透出的,根本不是什麼“運輸損毀”的描述!那是一個清晰的、鮮紅的印章輪廓!雖然被塗改液覆蓋了大半,但那獨特的五星環繞麥穗齒輪圖案,以及下麵依稀可辨的幾個字——“友……誼……商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小紅的眼睛!
友誼商店!
那是隻對外賓和特殊人員開放的地方!這二十台“報廢”的國產收音機,怎麼會蓋上友誼商店的章?!
它們去了哪裡?!
小紅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卻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塗改液黏膩的觸感沾在她的指甲縫裡,很快氧化,留下幾道刺眼的、難以去除的黃色汙漬。
她飛快地用廢紙擦乾淨桌麵,低著頭,不敢再看李國慶陰鷙得能滴出水的臉,更不敢看那張被塗改液汙染了的、隱藏著驚天秘密的報廢單。
“毛手毛腳!出去!”李國慶的聲音冰冷刺骨。
小紅如蒙大赦,攥著自己那份依舊空白的電風扇調撥單,逃也似的離開了令人窒息的會計室。身後,傳來李國慶壓低聲音、卻帶著森然寒意對老劉的吩咐:“……查!給我徹底查清楚!誰簽的報廢單?誰經的手?一個都彆漏掉!”以及他仿佛自言自語,又像刻意說給門外小紅聽的冰冷低語:“哼,有些人,手伸得太長,也不想想……武鋼那個王經理,是怎麼‘意外’死在設備事故裡的?”
小紅腳步一個踉蹌,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不敢回頭,隻覺得那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脊梁骨。指甲縫裡那幾道黃色的塗改液痕跡,像三道醜陋的傷疤,灼熱地提醒著她剛剛窺見的、深不可測的黑暗。
第四節:模特事件
臨街的玻璃櫥窗,是百貨商店最光鮮亮麗的臉麵。
此刻,在午後略顯慵懶的光線下,一個麵無表情的塑膠女模特僵硬地站立著,身上穿著一件土氣的碎花的確良襯衣,下身卻是一條肥大的、洗得發白的舊軍褲。這身不倫不類的搭配,透著一股敷衍和過時的氣息,與櫥窗外街道上偶爾駛過的、車頭係著大紅花的嶄新“菲亞特126p”小轎車格格不入。
模特空洞的眼睛直視前方,映出街對麵灰撲撲的國營理發店招牌。
梅小紅站在櫥窗裡,手裡拿著一件剛從倉庫深處翻出來的、壓箱底的寶藍色滌綸連衣裙。裙子是“廣交會”的樣品,設計簡潔大方,掐腰,小a字擺,在灰暗的庫存裡顯得光彩奪目。
她看著模特身上那套土掉渣的搭配,想起倉庫裡那條被遺棄的牛仔褲,想起李國慶那塗改液下的紅印章,一股強烈的、想要打破點什麼的衝動在她心底翻湧。
趁著午休人少,負責櫥窗布置的老趙又請假了,小紅果斷地打開櫥窗後門鑽了進去。狹小的空間裡悶熱異常,彌漫著塑膠和灰塵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將模特身上那件土氣的碎花襯衣脫下來,換上了寶藍色的連衣裙。又費力地解開那條肥大軍褲的皮帶扣,將它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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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模特換上寶藍色連衣裙的瞬間,整個櫥窗的氣質都變了。僵硬的塑膠軀體被流暢的裙擺線條柔化,那抹亮眼的藍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瞬間吸引了幾個路過的行人駐足觀望,尤其是幾個年輕姑娘,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豔和向往。
小紅退後一步,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她想了想,又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用白色棉線繡著一朵含苞玉蘭花的布貼——這是母親張桂芬年輕時繡的,被她悄悄藏了多年。她輕輕地將這朵小小的玉蘭花,彆在了模特連衣裙靠近心臟位置的領口內側。
一點潔白的溫柔,悄然綻放在冰冷的塑膠軀體上。
然而,這小小的光芒並未持續多久。
“誰?!誰乾的?!反了天了!!”
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的怒吼如同炸雷,在櫥窗外響起。退休的老主任拄著拐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櫥窗裡的模特,手指像秋風中的落葉:“梅小紅!是不是你?!誰讓你給她穿這種妖裡妖氣的裙子的?!啊?!這像什麼樣子?!袒胸露背,招蜂引蝶!這是要腐蝕誰?!帶壞社會風氣!馬上給我換下來!換回原來的!”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櫥窗玻璃上。幾個原本駐足欣賞的行人被他這一吼,嚇得趕緊低頭走開,眼神裡卻帶著惋惜。
小紅站在櫥窗裡,隔著玻璃看著老主任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聽著那刺耳的“招蜂引蝶”,一股冰冷的倔強從腳底升起。她沒有爭辯,默默地打開櫥窗門,走了出來,在老主任嚴厲的監視下,將模特身上的藍裙子換回了那套土氣的碎花襯衣和舊軍褲。那朵小小的玉蘭花,被她悄悄摘下,攥進了手心。
老主任哼了一聲,這才拄著拐杖,氣呼呼地走了。
櫥窗恢複了死氣沉沉的模樣。但小紅的心,卻沒有平靜。
深夜。
百貨商店早已打烊,沉重的卷簾門落下,隔絕了外麵的世界。隻有值夜保安手電筒的光柱偶爾掃過空曠的賣場。一片死寂。
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從倉庫的陰影裡溜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工具包。
是梅小紅。
她像一隻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再次鑽進了臨街的櫥窗裡。
狹窄的空間一片漆黑,隻有外麵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進來。
小紅打開手電筒,光束打在模特那張毫無生氣的塑膠臉上。她放下工具包,裡麵是幾根細鐵絲、鉗子,還有一小瓶強力膠。
她沒有動模特的衣服,而是開始對付模特的姿勢。她用力掰動模特僵硬的手臂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她用細鐵絲在模特關節內部小心地纏繞、固定。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流下,她也顧不上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在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的時候,小紅完成了她的“作品”。
她關掉手電筒,屏住呼吸,最後看了一眼櫥窗裡的景象,然後迅速鑽出來,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