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鉛字審判
鎮文化站那麵斑駁的磚牆,此刻仿佛得了怪病,糊滿了層層疊疊的慘白大字報。新糊上去的漿糊還濕漉漉地往下淌,洇開深色的水漬,像牆壁淌下的濁淚。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廉價墨汁的刺鼻臭味,混雜著隔夜漿糊微微的酸腐氣。
那些用濃墨寫就的“罪狀”,在晨光裡張牙舞爪。標題如血盆大口:《梅小麗,鼓吹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急先鋒!》
梅小麗站在人群邊緣,瘦削的身影幾乎要被那些白紙黑字吞噬。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昨夜油印檢討書時蹭上的墨漬。
她抬起眼,目光掠過那些批判她散文的惡毒文字——那是她蘸著月光和露水寫下的句子,寫供銷社屋簷下燕子築巢的忙碌,寫田埂上野花在風裡微微搖晃的倔強,寫深夜裡偶爾從遙遠地方飄來的、收音機裡模糊不清的異國歌聲。如今,這些字句被粗暴地肢解、塗抹、釘上恥辱柱。她感覺那些字像燒紅的針,密密麻麻紮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小麗同誌!”文化站站長站長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黑板。他矮胖的身子費力地從文化站門裡擠出來,額頭上冒著油汗,手裡捏著幾張皺巴巴的稿紙。他走到批判欄下,環視著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卻更加乾澀:“……要深刻認識到錯誤!靈魂深處要鬨革命!現在,向全鎮革命群眾,公開檢討!”
人群嗡地一聲,目光像探照燈,齊刷刷打在梅小麗身上。有漠然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幾個老街坊眼裡藏著不易察覺的同情。她感到一陣眩暈,腳下粗糲的砂石地仿佛在搖晃。站長把那幾頁紙塞到她手裡,粗糙的紙張摩擦著她冰冷的手指。她麻木地走到人群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水泥地被無數雙鞋底磨得溜光發亮。
她展開稿紙,那些違心的、被強迫寫下的字句在眼前跳動。她開口,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被嘈雜的人聲輕易蓋過。她念著那些“毒害”、“腐蝕”、“資產階級香風臭氣”……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硬生生硌在喉嚨裡,讓她窒息。稿紙在她顫抖的手中發出簌簌的哀鳴。
“大點聲!蚊子哼哼呢?”人群裡有人怪聲怪氣地喊了一句,引來一陣哄笑。那笑聲像鞭子抽在梅小麗背上。站長皺著眉,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猛地從人群後麵撞開一條縫隙,像一顆炮彈直衝到台前——是陳誌遠。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在鎮辦小廠開機床的青工,此刻眼睛通紅,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一把奪過站長手裡那個裹著紅布、連著長長電線的鐵皮話筒!
“嗡——!”劣質擴音器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震得人頭皮發麻,蓋過了所有哄笑。
“夠了!”陳誌遠的聲音經過話筒的放大,帶著一種金屬撕裂般的粗糲感,炸響在每個人耳邊,“梅小麗她寫了什麼?寫燕子!寫野花!寫她聽見的聲音!這犯了哪門子王法?哪一條哪一款?!我們連書名都要審查嗎?連一朵花、一隻鳥都不能寫了嗎?這是什麼道理?!”
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釘在原地。站長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指著陳誌遠,嘴唇哆嗦著:“陳誌遠!你……我反了你!下來!把他給我拉下來!”
兩個文化站的小乾事遲疑著要上前。陳誌遠卻像一尊怒目金剛,攥著話筒杆子,胸膛劇烈起伏,毫不退讓地迎著站長幾乎要噴火的目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梅小麗動了。
她沒有看暴怒的站長,也沒有看為她仗義執言的陳誌遠。她隻是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那幾張寫滿“罪己”言辭的紙。那些油墨印出的字,扭曲著,像一條條醜陋的蛆蟲,啃噬著她最後一點尊嚴。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腥氣的血氣,猛地從胸腔深處直衝喉嚨。
“嗤啦——!”
一聲極其清晰、極其刺耳的撕裂聲,壓過了擴音器微弱的電流噪音。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梅小麗雙手抓住那疊檢討書,用儘全身力氣猛地一扯!紙張脆弱地裂開。她沒有停,一下,又一下!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慘白的紙片在她手中翻飛、破碎,像被狂風撕扯的、失去生命的蝴蝶。
碎紙屑紛紛揚揚,雪片般落下來,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藍布鞋上,落在她微微顫抖的肩頭。幾片較大的碎紙,被她緊緊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小團。
然後,在站長驚駭的目光,在陳誌遠焦灼的注視,在所有圍觀者難以置信的抽氣聲中,梅小麗猛地抬起手,將那團皺巴巴、帶著她手心汗漬和墨漬的紙團,狠狠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她的腮幫子瞬間鼓脹起來。她緊閉著眼,眉頭痛苦地鎖緊,脖頸的筋脈清晰地繃起。牙齒在堅韌的紙纖維上粗暴地碾磨,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劣質油墨的苦澀、紙張陳舊的黴味、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大概是咬破了口腔),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作嘔的味道,在她口腔裡猛烈地爆炸開來。她強忍著劇烈的惡心感,喉頭艱難地、一下一下地聳動著,硬生生地將那團混雜著屈辱和反抗的紙屑,囫圇地、決絕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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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文化站前死寂一片。隻有風卷起地上零星的紙屑,發出沙沙的輕響。所有人都被這無聲的、近乎自毀的激烈反抗震住了。站長張著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陳誌遠攥著話筒杆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梅小麗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單薄的脊背劇烈起伏,像一張拉滿又驟然鬆弛的弓。幾縷碎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額角。她抬起手背,狠狠擦過嘴角,抹去一絲可疑的濕痕和粘著的細小紙屑。然後,她慢慢地直起身。
她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驚愕,茫然,畏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點燃的什麼。最後,她的視線落在站長臉上。沒有憤怒,沒有乞求,隻有一片冰冷的、燃燒後的灰燼般的沉寂,和一種近乎穿透人心的平靜。
這場批判會,以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式,徹底砸了鍋。人群在令人難堪的死寂中,像退潮一樣,三三兩兩、悄無聲息地散去了。有人走時還頻頻回頭,眼神複雜地瞥一眼那個依舊站在空地中央的、瘦削而沉默的身影。地上隻留下狼藉的腳印、被踩進泥裡的瓜子殼、煙蒂,還有幾片隨風打著旋兒的碎紙屑,是那檢討書最後的殘骸。
喧囂褪儘,暮色四合。
文化站門口那盞昏黃的電燈泡,“啪”地一聲亮了起來,在漸濃的夜色裡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暈,將梅小麗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緩緩蹲下身,機械地撿拾著散落在地上的書包袋子。粗糲的沙土硌著她的指尖。
一片濃重的陰影無聲地籠罩下來。
梅小麗動作一頓,沒有抬頭。一雙沾著泥點的舊皮鞋停在她眼前。
是站長。他沒走。他背對著那盞昏黃的燈,臉藏在更深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兩人之間,隻有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
過了許久,久到梅小麗幾乎以為他隻是一尊雕像。站長才極其緩慢地、幾乎是僵硬地彎下腰。他沒有看梅小麗的眼睛,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鬼祟的遮掩。他那隻龐厚的手掌,迅速而隱蔽地塞過來一樣東西。
觸感是紙張,但不是大字報那種脆硬的劣質紙,而是另一種更厚實、更柔韌的觸感,帶著蠟紙油印特有的、淡淡的煤油味。紙張的邊緣卷著毛,顯然被反複翻閱過。
梅小麗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來。借著昏黃的光,她看清了封麵——用藍色油墨蠟紙印製的簡陋封皮,上麵是幾個粗黑的手寫體書名:《百年孤獨》。
她的指尖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抬起頭,第一次正視著陰影裡站長的臉。
那張總是板著的、帶著官腔的臉,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顯出幾分她從未見過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複雜神色。他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沙啞地擠出幾個字,像歎息,又像某種隱秘的指引:
“走吧…拿著。此地……容不下你了。”
話音未落,站長已猛地直起身,幾乎是逃也似的,腳步匆匆地轉身,快步走進了文化站黑洞洞的大門裡。“哐當”一聲,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在他身後緊緊關上,隔絕了最後一點光線。
圖書館臨時工的活做不下去了!
徹徹底底地成了城鎮待業青年!
四周徹底陷入沉沉的暮色。梅小麗獨自站在空寂的場地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卷帶著煤油味和陌生人餘溫的複印書稿。紙卷的邊緣貼著她的掌心,有些疼。風從巷口灌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帶著初秋夜晚的涼意,吹拂著她額前汗濕的碎發。
她低頭,再次看向手中那卷書稿。昏暗中,“百年孤獨”四個字像幽微的磷火,在她眼底無聲地燃燒著。南方的氣息,從未如此刻這般,帶著海風的鹹腥和未知的灼熱,穿透鎮厚重的暮靄,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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