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詩歌黑市
肉鋪後巷,是鎮上最汙穢也最隱秘的角落。
殺豬場所在地,商品豬統一在此的一平房裡屠宰,常年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動物內臟的腥臊味以及汙水溝散發的惡臭。凍庫巨大的、鏽跡斑斑的銀色鐵門緊閉著,像怪獸的巨口。門縫裡絲絲縷縷地滲出逼人的寒氣。
此刻,凍庫旁邊一個用油氈和破木板臨時搭起的、不足十平米的小窩棚裡,卻詭異地聚集著十幾個人。
窩棚裡沒有燈,隻在角落點著幾支昏暗的蠟燭。
燭光搖曳,在掛滿冰霜的凍庫牆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空氣冰冷刺骨,混雜著劣質煙草、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息。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地下沙龍”——一個秘密交換書籍和思想的據點。
梅小麗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舊棉襖,還是凍得牙齒打顫。她手裡緊緊攥著幾頁用蠟紙仔細刻印、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張——那是她熬了幾個通宵,用圖書館報廢的油印機偷偷翻印的《朦朧詩選》片段,北島、顧城、舒婷……
她站在角落,警惕地觀察著窩棚裡的人:有戴著眼鏡、學生模樣的青年,有穿著工裝、神色警惕的工人,還有幾個形容枯槁、眼神卻異常銳利的中年人。
一個身材乾瘦、臉上有一道猙獰刀疤、缺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人稱“老刀”),是這裡的組織者。他坐在一個倒扣的破木箱上,像隻警覺的禿鷲,目光掃視著眾人。
“換書!換書!抓緊時間!”老刀的聲音沙啞低沉,缺了食指的右手夾著一支劣質香煙,煙霧繚繞。
小麗鼓起勇氣,走到老刀麵前,將手中的幾頁《朦朧詩選》蠟印稿遞了過去:“刀哥,我想……換舒婷的《雙桅船》……簽名本,有嗎?”
老刀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掃了小麗一眼,又看了看她手裡的蠟印稿,伸出缺了食指的手,用拇指和中指撚了撚紙張,嘴角撇了撇:“北島顧城?油印的?糊弄鬼呢?舒婷簽名本,就你這幾張破紙?”他搖搖頭,從身後一個破麻袋裡摸索著,掏出一本用牛皮紙包著的、封麵已經磨損的舊書,在手裡掂了掂,“這個,正版《舒婷詩選》,裡麵夾著舒婷親筆簽名的藏書票!想要?拿點硬貨來!”
硬貨?小麗的心沉了下去。她除了這些冒著風險油印的詩稿,還有什麼?
就在這時,窩棚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如同鳥叫般的口哨聲!緊接著是幾聲短促的狗吠!
“警察!快散!”老刀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一腳踢翻了蠟燭!窩棚裡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和混亂!驚恐的尖叫聲、桌椅碰撞聲、奔跑的腳步聲瞬間炸開!
“不許動!”
“都蹲下!”
幾道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如同利劍,猛地刺破黑暗!便衣警察!他們踹開了窩棚脆弱的木板門,衝了進來!
小麗嚇得魂飛魄散!她下意識地想把那幾頁詩稿塞進懷裡,但已經來不及了!一隻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跑!”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刀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小麗身後!
他用那隻缺了食指的手,狠狠推了小麗一把!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直接撞開了凍庫那扇沉重冰冷的鐵門!
“進去!彆出聲!”老刀嘶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隨即凍庫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麵關上了!
徹骨的、如同地獄般的冰冷瞬間將小麗吞噬!凍庫裡麵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濃烈的血腥味和凍肉的腥膻味嗆得她幾乎嘔吐。
更可怕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零下十五度!她隻穿著單薄的棉襖,瞬間感覺血液都要凝固了!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顫抖!
她摸索著,腳下踢到了什麼硬邦邦、滑膩膩的東西——是懸掛著的、凍得硬邦邦的半片豬胴!豬胴慘白的皮膚上,蓋著藍色的檢疫印章,在絕對的黑暗中,她隻能靠觸感想象那猙獰的形狀。
她像掉進了冰窟的困獸,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凍肉堆縫隙裡,拚命裹緊衣服,卻無濟於事。意識開始模糊,四肢漸漸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凍庫門被猛地拉開一道縫!微弱的光線和一個人影擠了進來!
“小麗?!小麗你在哪?!”是陳誌遠焦急的聲音!
小麗想回應,但嘴唇凍得僵硬,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發出微弱的氣流聲。
陳誌遠打亮手電筒,光束在掛滿冰霜的凍肉間掃過,終於照到了蜷縮在角落、臉色青紫、幾乎凍僵的小麗!
他倒吸一口冷氣,一個箭步衝過來,用力將她從冰冷的肉堆裡拖了出來!
接觸到外麵相對“溫暖”的空氣其實也隻有零度左右),小麗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像被無數根針紮一樣刺痛。陳誌遠脫下自己的棉大衣,緊緊裹住她,用力搓著她冰冷僵硬的手。
“走!快走!這裡不能久留!”陳誌遠扶起小麗,兩人跌跌撞撞地衝出凍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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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一吹,小麗打了個寒顫,意識稍稍清醒。她看著陳誌遠凍得發白的臉,又想起剛才在凍庫裡瀕死的絕望,想起那些被查抄的書,想起自己筆下的文字……巨大的悲愴和一種劫後餘生的、想要宣泄的衝動湧上心頭。
她停下腳步,看著陳誌遠,嘴唇哆嗦著,突然大聲朗誦起來,呼出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濃濃的白霧:
“與其在懸崖上戰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這是舒婷的詩!《神女峰》!是她渴望卻未能換到的詩!
陳誌遠愣了一下,看著小麗凍得青紫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看著她在白霧中顫抖卻倔強的身影,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他也停下腳步,麵對著冰冷的凍庫和漆黑的夜空,用儘全身力氣,接上了下一句,聲音同樣顫抖,卻異常清晰: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兩人麵對麵,站在彌漫著血腥味和惡臭的後巷寒風中,口鼻中噴吐著濃濃的白霧,一句接一句,將對自由的渴望、對禁錮的憤怒、對理解的渴求,全部傾注在這驚世駭俗的詩句裡!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
老刀不知何時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他靠著凍庫冰冷的牆壁,缺了食指的手裡夾著一頁被撕下的、皺巴巴的紙——是顧城詩集《黑眼睛》的殘頁。
他默默地聽著兩個年輕人忘我的對誦,布滿刀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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