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銀鐲與債務簿
周家的土坯房低矮地蜷縮在縣城邊緣,像一塊被歲月和貧瘠吸乾了水分的泥塊。院牆是用碎石和黃泥勉強壘砌的,早已豁開幾道口子,寒風毫無阻礙地灌進去。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布滿裂紋的破舊木門,一股濃重的中草藥味、潮濕的黴味和陳年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將人淹沒。
屋內光線昏暗,唯一的窗戶糊著發黃變脆的報紙,透進的光也是渾濁的。坑窪不平的泥土地麵,一張用磚頭墊著瘸腿的破舊木桌,一張占據了小半間屋子的土炕,炕席邊緣早已磨得發亮、破損不堪,露出下麵墊著的麥草。
這就是全部家當。
小豔踏進這間屋子,心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周建國悶頭走在前麵,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屋頂下顯得有些佝僂,腳步沉重。
他徑直走到土炕邊,蹲下身,粗暴地將手伸進炕沿一條巨大的裂縫裡摸索著。那裂縫深不見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裡麵塞滿了各種揉皺發黃的紙片——全是周父生前留下的藥方、繳費單和借據。
他胡亂地掏著,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急躁,將那些浸透著病痛、貧窮和絕望記憶的紙片抓出來,又隨手丟棄在地上。
藥方的字跡早已被汗漬和油汙模糊,繳費單上的數字卻依舊刺眼,那些借據上的指印,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深褐色的、凝固的血痂般的顏色,觸目驚心。
終於,他摸出一個用舊報紙層層包裹的小布包。他站起身,背對著小豔,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然後,他猛地轉身,將那個小布包塞到小豔手裡,動作近乎粗魯。
“拿著!”他的聲音嘶啞,眼睛避開小豔的目光,死死盯著地麵上一張寫著巨大數字的借據。
小豔的心沉了下去。她一層層剝開那油膩的舊報紙,裡麵是一個洗得發白、同樣打著補丁的藍色粗布包。
解開係著的布繩,一道溫潤內斂的銀光瞬間流淌出來,驅散了屋內的幾分昏暗。
是梅母給她的那隻銀鐲。
鐲子很沉,純銀的質地,厚實古樸。鐲身是簡單的圓棍狀,隻在接口處做了精巧的絞絲花紋。內壁上,幾個極其細小、流暢而優美的花體俄文字母清晰可辨——“katюa”喀秋莎)。這是梅母少女時代在遙遠的北國留下的印記,是她早已被生活磨平棱角、深埋心底的青春殘影,也是她留給女兒唯一的、帶著異國風情的念想。鐲子掂在手裡,沉甸甸的,足有三十八點五克,帶著血脈相連的溫度。
小豔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冰涼的銀質和溫潤的俄文刻痕,指尖微微顫抖。她明白周建國的意思。這鐲子,是她最後的、也是最珍貴的私產。此刻,它成了他們抵抗那筆如山債務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武器。
“走!”周建國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一把抓起炕上那本厚厚的、用粗糙草紙裝訂的賬本,率先走出了屋子。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撲在臉上。小豔將銀鐲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一直沁入心底。她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跟了上去。
債主趙老五的住處離周家不遠,是一排相對齊整些的紅磚平房中的一間。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麵傳來一陣陣喧嘩的麻將碰撞聲、粗野的叫罵聲和濃烈的劣質煙草味。
周建國用力拍打著那扇刷著綠漆的鐵門,聲音沉悶而急促。
門開了條縫,露出一張油光滿麵、眼神渾濁而精明的臉,正是趙老五。
他叼著煙卷,斜睨著門外的兩人,看到周建國手裡的賬本,又掃了一眼小豔,嘴角扯出一個了然又貪婪的弧度。
“喲?周家小子?稀客啊!怎麼著,帶著小媳婦兒來還錢了?”趙老五拉開門,一股更濃烈的煙酒汗臭氣撲麵而來。屋裡煙霧繚繞,幾個同樣流裡流氣的漢子正圍著一張油膩的方桌搓麻將。
周建國抿緊嘴唇,拉著小豔側身擠了進去,將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寒風和窺探的目光。他把那本厚厚的賬本重重拍在門邊一個落滿灰塵的破櫃子上。
“趙叔,錢,暫時湊不齊。這個,”他從小豔手裡拿過那隻銀鐲,遞到趙老五眼前,那溫潤的銀光在昏暗汙濁的室內顯得格格不入,“足銀的,三十八點五克,老物件。您看看,抵三百塊,夠不夠?”他聲音緊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趙老五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狼發現了獵物。他一把抓過銀鐲,動作粗魯得讓小豔的心猛地一揪。他掂了掂分量,又湊到昏黃的燈泡下,眯著眼仔細審視鐲子的成色和那圈細小的俄文刻字,甚至用指甲在上麵用力掐了一下,留下一個清晰的凹痕。
“嘖,東西倒是個好東西。”趙老五咂咂嘴,將鐲子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著,貪婪的目光幾乎黏在上麵,“老毛子的東西?有點意思。抵三百?”他嗤笑一聲,隨手將鐲子丟在旁邊的櫃子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聽得小豔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