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技校的齒輪1988年冬)核心衝突:外資技術引進與本土技工的生存博弈
1988年的秋風帶著金屬碎屑的味道,灌進棉紡廠嶄新的“德產提花機示範車間”。這裡與技校實習車間的油汙滿地截然不同,水泥地坪光可鑒人,空氣裡彌漫著新機油和某種化學清潔劑的刺鼻氣味。
巨大的提花機像沉默的鋼鐵巨獸,矗立在車間中央,冰冷的機身貼著密密麻麻的黃色警示條,上麵印刷著複雜拗口的德語單詞。
牆上那條褪色的舊標語——“婦女能頂半邊天”——被一張嶄新的、同樣印著德文的“操作規範”海報半遮半掩,顯得格格不入又無比刺眼。
梅小豔穿著嶄新的、略不合身的藍色工裝,站在一群同樣局促不安的男女技工中間。她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在那台閃爍著金屬寒光的機器上。這就是未來?這就是能讓棉紡廠起死回生的“德國精密製造”?
德方派來的工程師,漢斯·穆勒,一個身材高大、金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夾雜著生硬的中文講解操作要點。他的眼神銳利,掃視著人群,帶著一種近乎傲慢的審視。
翻譯磕磕絆絆地傳達著:“穆勒先生說,這台機器代表了最先進的工業水平,操作它需要極高的專注力、邏輯思維和…嗯…穩定的情緒控製能力。因此,他建議,由男性技工進行主要操作和維護學習。”
翻譯的話音剛落,人群裡就響起一陣微不可聞的騷動。幾個男工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臉上流露出被認可的得意。
而女工們,包括小豔,臉色都沉了下來。這“建議”聽起來,更像是命令。
“為什麼?”一個清脆但帶著壓抑怒火的聲音響起,是小豔。她不顧旁邊女工拉扯她衣角的暗示,向前一步,直視著穆勒,“技校培訓不分男女,我們都通過了考核。專注力?邏輯思維?我們哪裡不如男工?”
穆勒皺了皺眉,似乎沒料到有人會直接質疑。翻譯猶豫了一下,低聲對穆勒說了幾句。
穆勒的目光落在小豔身上,帶著一種評估精密零件般的冷淡。他指了指自己太陽穴,又指了指機器複雜的控製麵板,用英語說了幾句。
翻譯有些尷尬地開口:“穆勒先生的意思是…精密設備需要操作者具備…呃…更為純粹和理性的思維模式,避免受到…生理周期等不穩定因素的乾擾。女性在這方麵…可能天然存在劣勢。這是為了機器安全和產品質量負責。”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機器內部結構複雜,力量要求也高。”
“生理周期?”小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力量要求?這台機器是繡花還是搬山?!”她感到一股熱血直衝頭頂。
三年的技校生涯,她在滿是油汙的舊車床旁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白眼,才換來今天站在這裡的資格。那些“女人就該打扮彆摸機器”的嘲諷猶在耳邊,如今換了個更體麵、更“科學”的借口,就把她們擋在門外?
“看看這個!”小豔猛地從工裝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一支用了一半的上海霞飛牌口紅。這是母親在她考上技校時送的臨彆禮,幾乎沒用過。
她幾步衝到旁邊一台相對老舊的國產車床旁,在周圍男工愕然和穆勒困惑的目光中,用儘全身力氣,將鮮紅的膏體狠狠塗抹在冰冷的鑄鐵床身上。粗糙的表麵劃拉著口紅,留下歪歪扭扭卻異常醒目的幾個大字:“梅小豔1986.11.7”——那是她第一次在車床上刻下自己名字反抗羞辱的日子。
“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們說的‘不穩定因素’!”小豔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鋼,“它能刻在這裡,刻在我的尊嚴上!它妨礙我學習了嗎?妨礙我修機器了嗎?還是妨礙你們男人那點可憐的優越感了?!”
車間裡一片死寂。
女工們看著那抹刺目的紅,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有共鳴,有憤怒,也有擔憂。
男工們麵麵相覷,有的尷尬,有的不屑。穆勒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顯然理解了這挑釁的含義。他對著翻譯急促地說著什麼。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動了。
是周建國!他臉色鐵青,不是因為小豔的反抗,而是因為穆勒那赤裸裸的歧視和廠領導唯唯諾諾的態度。他猛地抄起旁邊工具箱裡一把沉重的活動扳手,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幾步衝到那台嶄新的提花機控製箱前!
“操他媽的德國佬!滾蛋!”周建國怒吼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和暴怒。他掄起扳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個閃爍著綠色指示燈的精密控製麵板!
“哐當——!劈裡啪啦——!”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玻璃碎裂聲瞬間炸響!
火花四濺!嶄新的麵板瞬間凹陷、碎裂,各種指示燈瘋狂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
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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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小豔。她沒想到周建國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如此不計後果。
“周建國!你瘋了!”廠辦主任失聲尖叫,臉都嚇白了。
穆勒更是氣得臉色發白,指著周建國,用德語咆哮起來,雖然聽不懂,但誰都明白是極儘憤怒的咒罵。
周建國喘著粗氣,扳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工作服的肘部,一個早已磨破的洞邊緣,露出了裡麵一件洗得發白、打著深色補丁的舊毛衣。他看都沒看穆勒和廠領導,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小豔剛剛刻在舊車床上的那抹紅,胸膛劇烈起伏。
那眼神裡有憤怒,有支持,有“老子豁出去了”的決絕,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對小豔勇氣的複雜情愫。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控製箱碎裂的縫隙裡,一張折疊起來的、寫滿中文和潦草圖樣的紙片,悄然滑落,掉進了機器底座的陰影裡。
那是國產工程師偷偷測繪的山寨圖紙殘稿,一個無聲的諷刺,嘲弄著“德國精密”的神話和這場由傲慢與偏見點燃的風暴。
車間死寂,隻有穆勒粗重的喘息和周建國壓抑的呼吸聲,還有那台被砸毀的提花機控製箱,無聲地冒著最後幾縷青煙。那抹鮮紅的“梅小豔1986.11.7”,在冰冷的金屬背景上,顯得更加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也像一麵無聲的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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