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一個人的戰爭與隱秘勳章
從簽下名字的那一刻起,梅小豔就成了校辦工廠裡一個無聲的幽靈。晨曦尚未染白天際線,廢料場角落裡就已響起金屬工具輕微的碰撞聲;夜幕深沉,萬籟俱寂,隻有她拖著疲憊如灌鉛雙腿的身影,才悄然消失在廠區昏黃的路燈下。
她的戰場,就是那十台被歲月和油泥包裹的棉紡機。它們像十頭蟄伏的鋼鐵巨獸,沉默地散發著陳腐機油、鐵鏽和灰塵混合的死亡氣息。小豔的藍色工裝早已看不出本色,凝固的黑色油汙像一塊塊醜陋的補丁,臉頰、脖頸甚至露出的手腕上,都蹭滿了黑灰,汗珠滾落,便衝刷出一道道蜿蜒的泥溝。
那雙原本纖細、帶著點讀書人秀氣的手,此刻被冰冷的金屬棱角劃開了無數細小的口子,被鋒利的金屬毛刺刮得紅腫滲血,指甲縫裡嵌滿了洗不淨的黑泥。
時間,是懸在她頭頂最鋒利的鍘刀。兩周,十四天,像沙漏裡的沙子飛速流逝。她爭分奪秒,將自己拆解成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拆卸、清洗、檢查、測繪……每一個步驟都像是在與腐朽的時間搏鬥。
鏽死的螺絲在煤油裡浸泡良久,才在扳手的死命扭動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卡死的齒輪需要耐心地敲擊、撬動,一點一點找回轉動的可能;磨損的軸承像頑固的結石,需要極大的巧勁和耐心才能取出。
最大的困境是配件。這些老掉牙的“日發牌”、“勞動牌”,配件早已絕跡。倉庫管理員麵對她的詢問,隻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沒有沒有!早八百年就沒了!自己想辦法!”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廢料場那座巨大的“墳塚”。小豔成了真正的“拾荒者”。她近乎瘋狂地在廢料堆裡翻找、挖掘,像尋找失落寶藏的探險家。
手指被尖銳的金屬邊緣劃破也渾然不覺,汗水混著油泥流進傷口,帶來陣陣刺疼。找到了尺寸相近的齒輪,就自己動手,在砂輪上小心地打磨修正齒距;找到了略粗的軸,就用手搖砂輪一點點銼細;找到了可以替代的連杆,就用電烙鐵和焊錫,在嗆人的煙霧中小心翼翼地焊接加固。
渴了,就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子,灌幾口早已涼透的白開水;餓了,從同樣沾滿油汙的挎包裡掏出硬邦邦的冷饅頭,胡亂啃上幾口。時間不允許她離開這方寸之地。她瘦了一圈,眼窩深陷下去,唯有那雙眼睛,在汙濁的臉上亮得驚人,像兩點不肯熄滅的星火。
真正的考驗,如同命運的惡意玩笑,在第三天猝然降臨。
那台最老舊的“日發牌”棉紡機,在初步清理後,終於顯露出它龐大而複雜的內部結構。小豔仔細檢查著每一個齒輪、連杆,當她轉動主傳動輪時,隻聽“啪”一聲輕響,像繃緊的琴弦突然斷裂——一根足有小拇指粗、連接著核心動力的牛筋皮帶,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知何時起,總有一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在廢料堆邊緣逡巡),應聲斷成兩截!斷口處,橡膠早已老化開裂,露出裡麵朽爛的纖維。
小豔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這種特殊規格、加厚加韌的牛筋傳動皮帶,是“日發牌”獨有的心臟起搏器!沒有它,這台機器就是一堆無法動彈的死鐵。
她衝回倉庫,得到的依舊是冰冷的搖頭。她發瘋似的撲向廢料堆,雙手在冰冷的金屬垃圾中瘋狂翻找,指甲劈裂了也毫無知覺。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混著油汙,滴落在鏽跡斑斑的鐵片上。
時間一分一秒無情流逝,絕望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腳踝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她癱坐在冰冷的機器旁,手裡攥著那兩截斷裂的、如同死蛇般的皮帶,巨大的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淹沒。
難道真要栽在這根小小的皮帶上?讓那些刻薄的嘲笑變成現實?讓“雞打鳴”的羞辱永遠釘在自己身上?她甚至能想象出瘦猴那幸災樂禍的嘴臉和周建國眼中可能流露的複雜神情。
就在她緊咬下唇,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瞬間,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了工裝褲子口袋裡一個硬硬的、帶著點彈性的圓柱體。
她下意識地掏了出來——是一卷嶄新的、廠裡勞保剛發的“五一牌”棉布月經帶。白色的,純棉質地,厚實,堅韌,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醒目。
再次出現那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帶著點離經叛道色彩的念頭,如同暗夜裡驟然劃破天際的閃電,猛地劈開了她腦海中的混沌!沒有猶豫,沒有羞赧,隻有一種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決絕!
她迅速量好傳動輪所需的皮帶長度。然後,在周圍那些驟然變得清晰、充滿窺探和惡意的目光注視下,
她毫不猶豫地展開了那卷醒目的白色帶子。她用剪刀“哢嚓哢嚓”地剪下幾段長度合適的布帶,動作麻利得如同在車間操作精密儀器。
接著,她將它們像編織最堅韌的麻繩一樣,三股擰在一起,雙手用力搓撚,手指翻飛,動作穩定而有力。再用從廢電線裡剝出的細銅絲,在兩端死死地纏繞、紮緊,打上死結。很快,一根由純白月經帶編織而成、結實而富有彈性的布繩“皮帶”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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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拿那玩意兒乾嘛?”
“哎喲喂!我的天!那是……那是月經帶吧?她怎麼敢!”
“呸!真不嫌害臊!臟死了!晦氣!”
“用女人那東西修機器?聞所未聞!等著瞧吧,一開機準斷!看她怎麼丟人現眼!”
“快,快去叫主任來看看!這算不算破壞公物?用這種臟東西玷汙機器?”
竊笑聲、議論聲、毫不掩飾的唾棄聲,如同毒蜂般在她周圍嗡嗡作響,惡意幾乎凝成實質。
小豔置若罔聞。
她的世界隻剩下眼前這台機器和手中這根自製的“皮帶”。她小心地將它套上傳動輪,仔細調整鬆緊度,每一個動作都全神貫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調整完畢,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吸入了周圍所有的惡意和自身的孤勇。她伸出手,帶著微微的顫抖,卻又異常堅定地,按下了那個斑駁的綠色啟動按鈕。
“噠噠噠噠噠……”
一陣輕微而短暫的摩擦聲後,機器的心臟——那根由白色棉布帶驅動的傳動輪——猛地轉動起來!緊接著,齒輪咬合聲、連杆運動聲由慢到快,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最終彙成一股均勻、沉穩、充滿生命力的轟鳴!“噠噠噠噠噠……”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穩定!那根白色的、由“五一牌”編織成的“皮帶”,在黝黑的傳動輪間平穩地轉動著,牽引著機頭上下飛舞,針尖在預先放置的布片上飛快地起落,留下一行行筆直、細密、完美的線跡!
它完美地替代了那根斷裂的牛筋皮帶!機器運轉得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穩流暢!
“成了!”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狂喜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疲憊和緊張,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喊出來。她頂住了!用她的智慧、她的雙手、和身邊這唯一可用的、帶著屈辱印記的資源,她硬生生劈開了這道看似無解的絕境!
然而,周圍的空氣在短暫的死寂後,驟然爆發出的不是驚歎,而是更加刺耳、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