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為了女同胞的尊嚴
棉紡廠的女浴室,是陽光和尊嚴都難以照進的角落。
它蜷縮在鍋爐房後最偏僻的夾弄裡,背陰,常年彌漫著水汽蒸騰後留下的鐵鏽味、潮濕的黴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廉價肥皂和疲憊身體的複雜氣息。
所謂的隔間,不過是幾堵半人高的、搖搖欲墜的水泥矮牆,上麵用薄得透光的纖維板勉強拚接出一點遮擋。
門?
鏽蝕的插銷早已形同虛設,或者乾脆缺失。
熱水?
是廠裡精打細算後施舍的奢侈品,像吝嗇鬼擠出的最後一點油水,隻在固定時段吝嗇地流淌一會兒,水流細小而冰冷,常常在洗到一半時戛然而止。
冬天是最難熬的。
高大的窗戶玻璃破碎了好幾塊,隻用發黃的舊報紙和塑料布胡亂糊著,寒風毫無阻礙地鑽進來,在布滿水垢和黴斑的瓷磚牆壁上凝成一層白霜。
僅有的幾個蓮蓬頭,水流像垂死者的歎息,冰冷刺骨。女工們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體擠進來,在彌漫的寒冷水汽中瑟縮著,爭搶著那點可憐的熱量。
地上永遠濕滑、冰冷、肮臟,混雜著泥濘、皂沫和散落的頭發,踩上去黏膩不堪。那個腳丫子觸感,絕對是惡心死了!
梅小豔每次走進這裡,都感到一種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一種被窺伺、被剝奪的寒意。
那搖搖欲墜的隔板,那些巨大的縫隙和孔洞,總讓她覺得有無形的眼睛在黑暗中覬覦。
尤其是在生理期,疲憊疊加著身體的不便,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清洗自己,那份暴露在未知視線下的恐懼和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讓她每一次彎腰、轉身都心驚膽戰。
這天傍晚,車間裡的喧囂終於沉寂。小豔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最後一個走進空蕩蕩的女浴室。腹部的絞痛讓她臉色蒼白,冰冷的水汽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特意選了一個角落的隔間,希望能多一點可憐的遮蔽。
昏暗的燈光僅僅是一盞瓦數極低的燈泡)在濕漉漉的牆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她迅速脫下被經血浸透、冰冷的棉紗墊依舊是拆解“五一牌”月經帶得來的無奈替代品),小心地用一張揉得發軟的舊報紙包好,準備丟進牆邊那個散發著餿味的破筐。
就在她彎腰的瞬間,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她——不是風,而是一種凝滯的、帶著溫度的氣息,從隔板頂部的巨大縫隙裡滲透進來。
她的動作僵住了,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刺向隔板上方那片幽深的黑暗!
縫隙之外,不是空蕩的牆壁,而是一雙眼睛!
一雙因驚愕而驟然放大的、屬於男性的眼睛!那瞳孔裡瞬間掠過的不是歉意,而是被抓現行後混雜著猥瑣、戲謔和一絲慌亂的複雜情緒,隨即飛快地縮了回去!
“誰?!”小豔的聲音尖利地劃破了浴室的寂靜,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恐懼。
短暫的死寂後,隔板外傳來一陣壓抑不住、充滿惡意的哄笑!緊接著,是幾個年輕男工肆無忌憚的調笑,聲音在空曠的浴室裡回蕩,格外刺耳:
“喲!梅技術員眼力勁兒真毒啊!這都被你發現了?”
“嘖嘖,看啥呢?我們就是路過,關心關心女同胞嘛!這破地方,怕你們滑倒!”
“哈哈哈,關心?我看你是關心人家用的‘好東西’吧?快瞧瞧,那報紙裡包的是啥?帶血的‘寶貝’?”
“來來來,拿出來讓哥幾個開開眼!梅大技術員用的玩意兒,肯定跟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小豔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液“轟”地一聲衝上頭頂,隨即又被極致的寒意凍結。憤怒、羞恥、惡心……無數種情緒在她體內爆炸。
她不是沒聽過風言風語,不是沒感受過那些若有若無的窺探目光,但如此赤裸裸、下流無恥的現場被抓包和言語羞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尊嚴上!
她甚至來不及完全穿好衣服,猛地一把推開那形同虛設的隔板殘片纖維板發出痛苦的呻吟),像一頭被激怒的雌豹般衝了出去!
隻見幾個平時就吊兒郎當、慣愛惹是生非的年輕男工,正擠在浴室門口,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嬉笑。
為首那個,手裡竟然真的捏著那團她剛包好、還未來得及丟棄的、帶著汙跡的舊報紙包!他像展示什麼稀罕物一樣,在同伴麵前晃蕩著,那團汙穢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女工的臉上!
“放下!!”小豔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撕裂變形,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絲。
她的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眼神卻燃燒著駭人的火焰。
“喲,真急眼了?”那個捏著紙團的男工非但不怕,反而更加得意洋洋,他把紙團又往上拋了拋,猥瑣地笑道,“梅大技術員不是能耐大嗎?用這玩意兒都能修好德國機器,給我們這些沒見識的開開眼怎麼了?讓大夥兒都學習學習嘛!說不定還能申請個技術革新獎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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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哄笑聲再次爆發,如同無數根鋼針紮進小豔的耳膜和心臟:
“就是!婦女用品,妙用無窮嘛!”
“掛起來!掛車間門口去!讓全廠都看看梅技術員的‘發明創造’!”
“對對對!讓德國專家也見識見識咱們的‘土辦法’!哈哈哈!”
極致的羞辱!
這已不僅僅是針對她梅小豔個人的侮辱!
這是對所有女工尊嚴最肮臟、最下流、最徹底的踐踏!
她們在這冰冷的、如同牢籠般的浴室裡,忍受著刺骨的寒冷、汙濁的環境,承受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卻連清洗身體這樣最基本的隱私和安全都無法保障,還要淪為這些渣滓下流玩笑的對象!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著滔天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在她胸中炸開!
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我再說一遍——放下它!!”小豔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近乎淒厲,蓋過了所有的哄笑。
她不再看那團刺眼的汙穢,甚至不再看那幾個令人作嘔的男工,而是猛地轉身,赤著腳一隻拖鞋在剛才的衝突中不知甩到了哪裡),像一道裹挾著風暴的影子,衝出浴室冰冷濕滑的門洞,徑直撲向最近的、正發出震耳轟鳴的織布車間!
車間裡,巨大的織布機如同鋼鐵巨獸般不知疲倦地吞吐著棉紗。女工們在機器間穿梭,臉上寫滿了疲憊。
小豔的身影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和決絕的氣勢衝進來,無視了所有人驚愕的目光,她目標明確,直奔車間中央那麵斑駁的牆壁——牆上,掛著控製整個車間電源的總閘!
在幾十雙驚疑不定的眼睛注視下,她猛地跳起,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拉下了那沉重的黑色閘刀!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巨獸被扼住了咽喉!
瞬間,所有織布機狂暴的轟鳴戛然而止!
巨大的慣性讓一些機器發出不甘的、沉悶的呻吟。整個空間被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所籠罩。幾百台機器同時停擺,燈光似乎也暗了一下。
所有女工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愕然、迷茫、甚至帶著一絲恐懼地看向總閘旁那個單薄的身影。
梅小豔站在那裡,胸膛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濕漉漉的頭發滴著水,赤著一隻腳踩在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
她的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道慘白的直線,那雙平時沉靜如水的眼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亮得驚人。
“姐妹們!”她的聲音穿透了這片死寂,帶著哭腔,更帶著一種火山噴發般的、熊熊燃燒的憤怒與控訴,“我們還能忍嗎?!!”
她環視著每一張熟悉而疲憊的臉龐,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異常清晰有力。
“就在剛才!在女浴室!那幾個畜生!他們…他們扒在隔板上偷看!!”這句話像一顆炸彈投入人群,女工們瞬間騷動起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恐和憤怒。
“他們偷看還不夠!!”小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他們…他們把我剛換下來的…那東西…搶過去!當眾拿出來!當戰利品炫耀!當笑話侮辱我們所有人!!”
她的話語如同點燃了乾柴的烈火:
“什麼?!偷看?還…還搶那個?!”
“天殺的畜生!不得好死!!”
“太欺負人了!簡直不是人!!”
“這破浴室!冬天凍死人!熱水像貓尿!門鎖是壞的!隔板全是洞!洗個澡都提心吊膽!還要被這麼糟踐!!”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這是把我們當牲口!當玩意兒!!”
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憤怒、對惡劣環境積攢的怨恨,在這一刻,被這極端下流、突破底線的侮辱徹底點燃、引爆!
女工們像被喚醒的沉睡火山,長期積壓的不滿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她們紛紛丟下手中的梭子、紗筒,紅著眼眶,臉上交織著憤怒、悲愴和同仇敵愾的神情,從各自的機台旁湧出來,迅速向小豔身邊圍攏。人潮湧動,憤怒的低語彙聚成咆哮的洪流。
“對!不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