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一聲粗暴、刺耳、帶著金屬撕裂感的巨響,如同驚雷般在倉庫門口炸開!那扇沉重的鐵皮大門被人從外麵用蠻力猛地推開,狠狠地撞在旁邊的水泥牆上,又反彈回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刺眼、灼熱的午後陽光,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洶湧地灌滿了整個倉庫,將飛舞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無情地撕裂了倉庫內剛剛凝聚起來的、充滿探索與感動的靜謐氛圍。光線太過強烈,讓習慣了昏暗的孩子們都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或用手遮擋。
門口,像一堵冰冷厚重的牆,堵著三個人。教育局副局長吳胖子背著手,腆著那標誌性的、幾乎要撐破灰色中山裝扣子的大肚子,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板著臉、拿著筆記本的年輕乾事,以及衛生院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臉刻薄相的張院長。他們顯然已經站在門外窺視了好一會兒,臉上沒有絲毫感動,隻有窺探到“異端”後的冷漠、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厭惡。
吳胖子的小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帶著居高臨下的鄙夷,掃視著倉庫裡的一切:圍在破舊風琴旁、手還貼在木頭上的聾童們,他們臉上殘留的驚奇與專注,掃過劉姐臂彎裡小慧那隻還在微微抽動、似乎意猶未儘的小手,最後,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像淬毒的釘子,牢牢釘在了站起身來的小豔身上。
倉庫裡殘留的、由震動和情感編織的暖意,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寒凍結。孩子們被這粗暴的闖入和吳胖子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嚇到了,臉上剛剛萌生的光彩迅速褪去,重新被不安和茫然覆蓋。
小慧停止了敲擊,瑟縮著往母親懷裡鑽得更深。小麗像護崽的母雞,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試圖將身邊的幾個孩子攏在身後,眼神警惕而憤怒地瞪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吳胖子踱著方步走了進來,鋥亮的皮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而令人不適的“哢噠”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經上。他停在離小豔幾步遠的地方,背依舊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抬起,用那種慣常的、拖著長腔的冰冷官腔開了口,聲音裡沒有一絲屬於人類的溫度:
“梅小豔同誌,”他刻意加重了“同誌”二字,帶著濃重的諷刺意味,“你這是在做什麼?嗯?”他伸出手指,像指揮棒一樣傲慢地劃了一圈,指向風琴和孩子們,“利用這些殘疾兒童搞行為藝術?搞這種……煽情表演?”他的嘴角向下撇著,形成一個極度輕蔑的弧度,仿佛眼前的一切是世界上最荒謬、最不堪入目的東西。
倉庫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小豔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褻瀆的憤怒在胸腔裡燃燒。
她強迫自己站得更直,迎向吳胖子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靜,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試圖穿透那層官僚的傲慢:“吳局長,這不是表演。”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孩子們不安的小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們在聽歌。用他們的方式,在聽歌。”
“聽歌?”吳胖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從喉嚨裡擠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嗤笑,那笑聲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刺耳。他肥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離他最近的一個聾童的鼻尖,“他們聽得見嗎?啊?簡直是荒謬絕倫!滑天下之大稽!”
他猛地轉向張院長,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張院長,你看看!你看看這像什麼話?!把衛生院的病人,帶到這種破敗不堪、衛生條件惡劣的地方!搞這些裝神弄鬼、烏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沒有一點科學精神?!還有沒有點組織紀律性了?!”他的唾沫星子在穿透高窗的光柱裡飛濺。
張院長立刻像得到了指令的獵犬,金絲眼鏡後的眼睛閃爍著幸災樂禍和急於撇清的光芒,他上前一步,聲音尖利地附和:“就是!吳局長說得太對了!簡直是亂彈琴!梅小豔!你已經被衛生院嚴肅警告過了!屢教不改!我看你就是想出名想瘋了!打著關心殘疾人的幌子,搞個人英雄主義,博取同情,擾亂社會視聽!”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在驅散什麼汙穢。
小豔看著眼前這兩張道貌岸然、一唱一和的臉,看著他們輕描淡寫、粗暴蠻橫地將孩子們剛剛展現出的那一點點脆弱而珍貴的連接、那份剛剛萌芽的喜悅和探索,徹底否定、踩在腳下,貼上“荒謬”、“烏七八糟”的標簽。一股冰冷的悲哀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間淹沒了她,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憤怒。
解釋?
在這樣固化的、充滿權力傲慢的認知壁壘麵前,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都是徒勞的掙紮。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力,不是對孩子們的,而是對眼前這冰冷現實的。
她不再說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於再給他們。她默默地轉身,走回到那台傷痕累累的老風琴旁。琴凳上放著她那個洗得發白、印著“棉紡廠”字樣的帆布工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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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身,拿起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帆布紋理,感受著那熟悉的、屬於她過去生活的觸感。
然後,她拿著包,一步一步,再次走到吳胖子麵前。她的腳步很穩,沒有一絲猶豫。
在吳胖子、張院長以及那兩個乾事疑惑、審視、甚至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目光中,小豔拉開了帆布包的拉鏈。她的手在裡麵摸索了一下,然後,掏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邊角鋒利的紙——那是她的棉紡廠技工崗位辭職信。
她將辭職信展開,紙張發出輕微而清脆的“嘩啦”聲,在死寂的倉庫裡異常清晰。她沒有看吳胖子,她的目光像溫柔的流水,緩緩流過那些重新被驚恐和茫然籠罩的孩子們的臉龐,流過淚流滿麵、緊緊抱著小慧、仿佛那是她唯一浮木的劉姐,流過妹妹小麗那雙盛滿了擔憂、心疼和憤怒的眼睛。
最後,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吳胖子那張寫滿了官僚主義冷漠、對生命奇跡視而不見的臉上。她的聲音依舊清晰平靜,卻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她全身的力氣,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冰冷的決絕:
“吳局長,張院長,你們說得對。”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也許,在你們眼裡,這很荒謬。這很可笑。這很不科學。”她微微停頓了一下,胸腔劇烈起伏,似乎在汲取最後的力量,目光卻銳利如刀,直刺對方靈魂深處,“但至少,”她一字一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們!隻是用身體在聽歌!聽一首——”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孩子們,聲音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憫與驕傲,“叫‘活著’的歌!”
話音落下,如同最後的審判錘音。她沒有絲毫猶豫,手臂一揮,將那份雪白的、疊痕清晰的辭職信,輕輕地放在了旁邊一個沾滿油汙和灰塵的廢棄輪胎上。
那一片刺目的白,在昏暗、臟亂、充斥著鐵鏽和絕望氣息的倉庫角落裡,像一道無聲的閃電,更像一麵絕望的旗幟,宣告著一個世界的結束和另一個世界的未知。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不看吳胖子瞬間漲成豬肝色的臉,不看張院長喋喋不休告狀的嘴,不看乾事們驚愕的表情,甚至沒有再看一眼她心係的孩子們和妹妹。
她挺直了那纖細卻仿佛蘊含著無窮韌勁的脊背,像一個走向自己戰場的孤獨戰士,一步一步,堅定地、毫無留戀地,走出了這間充滿希望也充滿屈辱的倉庫大門,走進了門外那片鋪天蓋地、幾乎要將人灼傷的刺眼陽光裡。
身後,是吳胖子被徹底激怒、氣急敗壞的咆哮:“反了!簡直是反了!目無組織!無法無天!你們給我記下來!……”是張院長尖利刺耳、急於推卸責任的喋喋不休:“吳局長您消消氣!我早就說她精神有問題!她這是自絕於……”
還有,在一片嘈雜的噪音背景中,頑強地穿透出來的、微弱卻無比執著的“篤、篤、篤……”的敲擊聲——那是小慧的呼喚,是她剛剛被喚醒的對世界的回應,像一串密碼,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每一個尚未完全麻木的心上。
小麗看著姐姐那決絕的、被強烈陽光勾勒出金色輪廓、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光線吞噬的背影,淚水瞬間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巨大的恐慌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姐姐走了,為了守護這微弱的希望之火,把自己唯一的退路也燒掉了。倉庫裡孩子們的茫然,吳胖子刺耳的咆哮,都讓她感到窒息。她下意識地蹲下身,手指顫抖著伸向輪胎上那張刺眼的辭職信,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一點什麼。
她的指尖剛觸碰到那冰涼光滑的紙麵,一個異樣的觸感讓她動作一頓。信紙的背麵……似乎有字?
她慌忙將信紙翻過來。果然,在信紙的背麵,靠近下邊緣的地方,不知何時,被人用藍色的廉價圓珠筆潦草地寫了幾行小字。筆跡倉促、歪斜,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潦草感。她眯起淚眼,湊近了辨認:
`周建國賭債三百塊月底前`
`否則……`
後麵幾個字被汙漬暈染,模糊不清,但那威脅的意味卻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
那是周建國的筆跡!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像毒蛇般纏繞上小麗的心臟,讓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姐姐的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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