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獎金秤
張芹的死,像一塊巨石投入表麵平靜的染缸,在車間裡激起了無聲而洶湧的暗流。
恐懼在甜腥的空氣裡蔓延,女工們竊竊私語,眼神躲閃,操作機器的手明顯變得遲疑。咳嗽聲依舊此起彼伏,但更多時候被壓抑在喉嚨裡,變成一種沉悶的嗚咽。
廠裡很快有了“說法”。周建國陰沉著臉,在車間門口貼了一張蓋著廠辦紅章的通知,措辭冰冷而程式化:張芹同誌“突發急病,不幸身故”,廠方“深表痛心”,並“依據相關規定”給予一次性撫恤金若乾元。
通知最後,用加粗的字強調:生產任務緊迫,望全體職工化悲痛為力量,堅守崗位,確保訂單按時交付。
沒有追悼會,沒有原因調查,隻有冷冰冰的“急病”二字,像一塊肮臟的抹布,試圖擦去“孔雀藍”留下的所有痕跡。
撫恤金的數目更是少得可憐,甚至不夠張芹那個剛上小學的兒子讀到初中。
壓抑的憤怒和絕望像無聲的瘟疫在車間裡滋長。
女工們看向周建國的眼神,不再是過去的敬畏或服從,而是充滿了冰冷的恨意和一種被出賣的麻木。
然而,周建國似乎找到了另一條“穩定人心”的捷徑。幾天後,染缸區域旁邊,破天荒地支起了一張長條桌。
桌上放著一台老式的、秤杆烏黑油亮的磅秤。秤盤裡沒有砝碼,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嶄新的、散發著油墨味的鈔票——十元一張的“大團結”。
周建國站在桌後,臉上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容,手裡拿著個鐵皮喇叭。他身後站著兩個麵相不善的男工,像是監工。
“都聽著!”喇叭把他的聲音放大,帶著刺耳的雜音,在機器的轟鳴中強行撕開一道口子,“張芹的事,廠裡很痛心!但生活還要繼續,廠子還要發展!為了體現對特殊崗位的關懷,廠部決定——”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神情木然、眼神卻不由自主被鈔票吸引的女工們。
“從今天起,染缸工序的工人,每天額外發放特殊崗位津貼!按出勤和產量算!”他拿起一疊鈔票,在手裡掂了掂,發出嘩啦的脆響,那聲音在甜腥的空氣裡顯得格外誘惑。“多乾多得,現發現結!絕不拖欠!”
人群一陣騷動。
麻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
是貪婪?
是掙紮?
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自暴自棄?
“排隊!一個一個來!領了錢,簽個名!”周建國提高嗓門。
短暫的死寂後,一個瘦小的女工低著頭,第一個挪動了腳步,走向那張堆滿鈔票的桌子。
她的背影佝僂著,步伐沉重,像走向刑場。有人帶頭,後麵的人便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慢慢地、沉默地排起了隊。
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咳嗽聲。
磅秤的秤砣被移開。周建國親自拿起一遝鈔票,放在秤盤上。烏黑的秤杆翹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他看了一眼刻度,又從手裡抽出兩張,添上去,直到秤杆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王翠花,半天班,五塊!”他報出一個名字和數目,聲音毫無波瀾。
叫王翠花的女工,正是那天在張芹身邊手足無措的其中一個。她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聽到自己的名字,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低著頭走上前,不敢看周建國的臉,伸出枯瘦的手,飛快地抓起那幾張薄薄的鈔票,像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迅速塞進自己油膩的工裝口袋深處。
然後,她用顫抖的手指,在一個臟兮兮的登記本上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個人,同樣的沉默,同樣的迅速抓錢、簽名。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
鈔票在秤盤上被稱量、分發,如同在交易某種冰冷的商品。空氣裡鈔票的油墨味,與染缸散發的甜腥毒氣、機器的機油味、棉絮的灰塵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象征著墮落與死亡的氣息。
梅小豔站在不遠處的絡筒機旁,冷眼看著這一切。她看著那些朝夕相處的姐妹,那些曾經鮮活的麵孔,此刻像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麻木地走向那張堆滿鈔票的桌子,伸出她們布滿繭子、甚至已經染上藍漬的手,去接那用健康和生命換來的“津貼”。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隻有一種冰冷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憤怒在她胸腔裡翻騰、衝撞,幾乎要衝破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一個染缸工位的男工領完錢,手裡還捏著幾張鈔票,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快步走向旁邊堆放半成品染料的區域。
那裡放著幾個敞口的大桶,裡麵是剛剛從染缸裡撈出來、還滴淌著濃稠“孔雀藍”染液的沉重紗錠。這些紗錠需要轉移到烘乾區。
男工顯然想多拿一份計件工資。他嫌戴手套礙事,竟直接赤手伸進了那桶幽藍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染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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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乾什麼!”
小豔厲聲喝道,衝了過去。
已經晚了。
那男工毫不在意地撈起一個濕漉漉、沉甸甸的藍色紗錠,染液順著他粗壯的手臂流下來,在他臟汙的工裝上留下更深的痕跡。
他甚至還炫耀似的掂了掂手裡的紗錠,對著旁邊幾個同樣領了錢、蠢蠢欲動的工人咧嘴一笑:“瞧見沒?加把勁,這錢好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