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康複中心頂層的陽光禮堂像被春日的柔光浸過,巨大的落地窗將午後的光線篩成金紗,一縷縷斜斜地落在地板上,揚起的微塵在光柱裡緩緩浮沉。
百合的甜香混著雛菊的清冽漫過來,馬蹄蓮的白瓣垂著水珠,像誰沒忍住的淚,在花海中央那架漆黑的星海鋼琴上漾開細碎的光。
琴身被無數素雅的花簇擁著,琴蓋合得嚴嚴實實,黑檀木的光澤在光影裡流轉,倒像是口沉默的棺槨,又像座封存秘密的祭壇。
小紅扶著欄杆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二十年前母親總在深夜練琴,琴蓋開啟時會發出輕微的“哢嗒”聲,像誰在黑暗裡輕輕眨眼,如今這聲音竟成了記憶裡最清晰的回響。
“那年搬家,爸非要把琴賣了換化肥,媽抱著琴腿哭了整宿。”小麗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她指尖絞著衣角,目光落在琴鍵位置,仿佛還能看見母親端坐的背影。學校拆舊倉庫的時候,差點兒毀了。
陽光漫過她的肩頭,把發絲染成淺金,卻掩不住眉骨下那道淺淺的疤——那是當年為阻止父親砸琴,被飛來的木凳角劃的。
小豔深吸一口氣,花的香氣裡似乎摻著舊木頭的味道。她走上前時,裙擺掃過花叢,帶起一陣細碎的簌簌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指尖觸到琴蓋的刹那,她猛地縮回手——太涼了。
再伸過去時,指腹輕輕摩挲著琴蓋邊緣的磨損處,那裡還留著她小時候攀著琴蓋學步的牙印。
“吱呀——”琴蓋被掀開的瞬間,一股陳舊的氣息漫出來,混著防蛀藥丸的辛香和羊絨槌氈的暖意,竟讓小豔想起母親毛衣上的味道。
琴鍵的象牙白已泛著米黃,黑鍵的漆皮有些剝落,露出底下深褐的木頭,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看這兒。”小紅突然低呼。陽光恰好斜斜切入,將琴蓋內側的刻痕照得一清二楚。三行娟秀的字跡嵌在木紋裡,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像是被誰反複撫摸過:“小紅:癸卯年七月初三卯時”“小豔:乙巳年三月廿九戌時”“小麗:丁未年四月初一巳時”。
小麗的指尖撫過自己的生辰,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發高燒,母親抱著她坐在琴凳上,手指就在這位置敲著節拍哄她:“我們小麗是巳時生的,太陽正好,最是潑辣。”那時琴蓋也是這樣開著,母親的發絲垂下來,掃過她滾燙的臉頰。
“還有這個。”小豔的聲音發啞。在生辰下方,一個花體俄文簽名蜷縮在木紋裡,旁邊刻著“列寧格勒音樂學院,1948”。字母的尾鉤翹得很高,像少女揚起的裙角。
她想起母親壓在箱底的舊照片,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音樂學院門口,眼裡的光比此刻的陽光還要亮。母親正好因重傷風,肺部有點發炎,在人民醫院療養中。
淚水突然湧上來,小豔忙彆過臉,卻撞見後排座上的老人正用手帕擦眼角。
那是母親最早的學生,如今因風濕關節炎拄著拐杖了。二十多年前母親被批鬥時,是他和幾個同學偷偷把琴藏在柴房,琴蓋內側才沒被紅衛兵的刀尖劃爛。
小麗遞來的絨布帶著淡淡的皂角香。小豔捏著布角,指尖的顫抖讓絨布輕輕打顫。她從低音區擦起,琴鍵上的細塵在光裡飛舞,像被驚擾的星子。
擦到中央c附近時,絨布掠過琴槌,帶下些深灰的粉末——她猛地停住,鼻尖一酸。
1987年的夏天仿佛就在眼前:鎮河邊的蘆葦長得比人高,她把複習資料揉成一團塞進火盆,火苗舔著紙頁,把“高考”兩個字燒成灰燼。風卷著紙灰飛過河麵,落在對岸的曬穀場上,她當時蹲在河邊哭,覺得這輩子的念想都被燒光了。
誰能想到,那些灰燼竟會飄進母親的琴裡,在黑暗中藏了這麼多年。
“知識的火種。”她對著琴鍵輕聲說,把絨布上的灰小心翼翼地吹進琴箱深處。
坐進琴凳時,木頭的涼意順著裙擺往上爬。
小豔挺直脊背,雙肩微微後展——這是母親教她的姿勢,說彈琴時要像天鵝昂首,哪怕心裡裝著千斤重負。
雙手懸在琴鍵上方的刹那,她看見自己的手影落在琴蓋上,和記憶裡母親的手影漸漸重合。
台下的呼吸聲突然變輕了。
王芳坐在第一排,輪椅的金屬支架在光裡泛著冷光,她交握的雙手突然鬆開,放在膝蓋上,像是在等待什麼。小紅和小麗站在花海邊緣,手緊緊攥在一起,指腹都掐進了對方的肉裡。
指尖落下的瞬間,鋼琴發出的轟鳴讓空氣都在震顫!《降b大調第29號鋼琴奏鳴曲》的開篇音符像巨石砸進深潭,低音區的厚重共鳴順著地板往上爬,讓每個人的腳心都微微發麻。
小豔的身體隨著節奏輕輕晃動,長發從肩頭滑下,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嘴唇和閃爍著光的眼睛。
這曲子母親練了一輩子,琴譜的紙頁都被翻得起了毛邊,卻很少完整彈完。
有次深夜她路過母親的琴房,聽見斷斷續續的音符裡混著壓抑的哭聲,母親對著琴鍵說:“這曲子太苦了,像跟命運拔河。”這琴開學了進學校,放假了回自己家,母親的最愛,隻因小學校當時隻有腳踩的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