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複中心的院落,仿佛經曆了一場嚴酷的霜凍。雖然小玲的留下像是一株凍土中掙紮出的嫩芽,預示著微弱的生機,但彌漫在空氣中的寒意並未完全散去。那台惹禍的牽引椅被拆解後堆在角落,像一堆冰冷的廢鐵,無聲地提醒著曾經的危機和信任的瘡痍。小豔和周建國之間,維持著一種客氣而疏離的共事關係,除了必要的公務交接,幾乎再無多餘言語。財務新規像一道冰冷的鐵柵,橫亙在兩人之間,也勉強支撐著中心搖搖欲墜的框架。
日子在清貧、焦慮和小心翼翼中緩慢流淌。小豔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人們的康複訓練和心理疏導中,試圖用忙碌麻痹自己。周建國則更加沉默,整日在外奔波,試圖聯係一些零散的加工活,或者打聽任何可能獲取補助的信息,眼神中的疲憊日漸深重。
轉機,來得猝不及防,卻又仿佛是對所有堅持和苦難的一種補償。
那是一個普通的上午,陽光和煦。幾輛黑色的轎車和一輛麵包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康複中心略顯破舊的院門外。車上下來一群人,為首的是一位戴著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旁邊跟著幾位乾部模樣的人,還有幾個拿著筆記本和相機的工作人員。
正在院子裡帶著王大姐她們做康複操的小豔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周建國聞訊從屋裡跑出來,看清來人後,臉色瞬間變了,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衣領,緊張得有些結巴:“劉…劉縣長?您…您怎麼來了?”
縣裡的領導,竟然毫無預兆地來到了這個藏在巷弄深處、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
劉縣長和藹地笑了笑,擺擺手:“路過,聽說咱們這兒有個挺特彆的康複中心,專門幫助下崗的工傷工人,就過來看看。不用緊張,我們就隨便看看。”
話雖如此,但小豔和周建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領導“隨便看看”,往往意味著無限的可能和巨大的壓力。
一行人走進了小院。劉縣長的目光敏銳而細致地掃過四周:簡陋但乾淨整潔的房間,牆上貼著工人們自己畫的鼓勵漫畫和康複進度表;那些由周建國想辦法淘換來的、經過嚴格檢查才敢再次使用的簡易康複器材;角落裡,小玲正認真地分揀著草藥,王大姐和李阿姨則在另一旁,利用小豔設計的土辦法進行手指靈活性訓練——用舊毛線編織一些簡單的手套杯套,雖然笨拙,卻極其專注。
沒有昂貴的設備,沒有光鮮的環境,有的隻是一種在困境中勃發的、堅韌不拔的生命力和互助取暖的濃濃人情味。
劉縣長沒有過多言語,隻是靜靜地看,偶爾停下來,溫和地詢問工人們的情況。“大姐,來這裡感覺怎麼樣?”“手比以前有點勁兒了,心裡…也踏實點兒。”王大姐有些拘謹,但回答得樸實。“這編織,能賣錢嗎?”“暫時還不行,就是練練手,小豔護士說,活絡筋脈比啥都強。”李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小玲鼓起勇氣,小聲說:“縣長,等我手好了,我想學真本事,掙錢養家。”
小豔跟在旁邊,心情忐忑地做著介紹,她沒有誇大其詞,隻是平實地講述中心的運作模式、遇到的困難、以及工人們一點一滴的進步。她提到了“互助小組”,提到了試圖將康複與再就業技能結合的想法,也提到了資金和設備的極度匱乏。
劉縣長聽得非常認真,不時點頭。當他看到小豔拿出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包含康複記錄和簡單收支的賬本時,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動容。尤其是聽到小豔和周建國周建國在一旁補充了幾句)是如何自掏腰包、甚至抵押房產來維持中心、承擔事故責任時,他沉默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
“不容易啊。”劉縣長環視著這個小小的院落,看著眼前這些麵對苦難卻仍在努力掙紮的生命,語氣沉重而真誠,“你們這是在做好事,做實事,也是在幫政府解決難題。”
他轉身對身旁的秘書和幾位乾部囑咐道:“像這樣的基層互助模式,很有意義,也很實際。民政、殘聯、還有衛生局,你們要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納入我們縣醫保的定點試點合作單位,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給予一定的支持。不能再讓這樣的好人好事,獨自硬扛了。”
這番話,如同陰霾天空中投下的第一道金色陽光,瞬間照亮了整個院落!小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建國也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醫保試點合作?政策支持?這簡直是他們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謝謝縣長!謝謝領導!”小豔激動得聲音都有些哽咽,隻能連連鞠躬。周建國也在一旁,笨拙地表達著感謝。
“先彆謝我,”劉縣長擺擺手,語氣變得嚴肅起來,“給了政策,更要把事情做好。要規範,要透明,要真正讓工人們受益。你們這個‘互助’的思路很好,但要可持續,光靠輸血不行,還得自己會造血。”
領導的視察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留下的希望和震動,卻久久回蕩在康複中心每一個人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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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中心破例加了個菜。小小的飯桌上,氣氛前所未有地熱烈。工人們臉上洋溢著久違的光彩,仿佛看到了實實在在的盼頭。小豔和周建國雖然依舊交流不多,但那種令人窒息的僵硬感,似乎在共同的目標麵前,悄然融化了一絲。
“建國,”小豔主動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力量,“縣長的話點醒了我。我們不能隻等著政策撥款,得自己想辦法‘造血’。”
周建國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著她。
小豔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我想把‘工傷康複合作社’的想法,真正做起來!讓能動的工人都成為社員,不光接受康複,還要參與生產。我們不是有紡織的基礎嗎?可以成立一個工坊,就從最簡單的開始,做手工布藝,做保健襪!康複訓練和生產勞動結合,按勞分配,既有事做,又能創造價值!”
這個想法在她心中醞釀已久,此刻被領導的肯定徹底點燃。周建國聽著,黯淡的眼神也一點點亮了起來,他用力點頭:“好!這個法子好!設備我去想辦法,找老關係,看能不能租借或者便宜買幾台舊的縫紉機、鎖邊機!”
政策的曙光初現,激發了內在最大的動能。小豔連夜起草合作社的章程和初步方案,周建國則開始聯係設備和技術指導。兩人仿佛又回到了中心初創時的那種狀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暫時將隔閡放在一邊,奮力奔走。
不久後,縣裡的批複下來了,雖然額度有限,但“康樂康複中心”正式被納入醫保定點試點單位,有了一筆穩定的啟動資金和藥品報銷渠道。同時,省殘聯也得知了消息,經過考察,被這種基層自發的、融合了康複與就業的模式所打動,撥下了一筆五萬元的專項扶持資金!
五萬元!對於瀕臨絕境的中心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更是巨額的信任!
錢到賬的那天,小豔握著那張沉甸甸的撥款單,手抖得厲害。周建國站在她旁邊,眼眶通紅,嘴唇緊抿,強忍著情緒。
如何用好這筆錢?小豔沒有絲毫猶豫。她謹記著“造血”的目標,果斷地將大部分資金投入到了“紡織工坊”的籌建中。購買了必要的設備,請來了技術師傅,采購了優質的棉紗原料。那間原本空置的雜物房被清理出來,掛上了“康樂工坊”的小木牌。
第一批社員,就是王大姐、李阿姨、小玲等幾位康複情況較好的女工。她們穿上統一的圍裙,坐在嶄新的雖然是二手,但性能良好)縫紉機前,學習裁剪、縫紉、包裝。機器的嗡鳴聲不再是故障的噪音,而是充滿了希望的樂章。她們的臉上,不再是病人般的愁苦和依賴,而是學徒工的專注和對自食其力的渴望。
工坊掛牌儀式簡單卻隆重。沒有領導剪彩,隻有中心的全體人員圍在一起。小豔正要說話,周建國卻突然上前一步。
這個沉默寡言、背負著沉重包袱的男人,看著眼前這些重新找到生活支點的工友,看著那台曾讓他墜入深淵、如今卻響起希望之聲的縫紉機,看著小豔那雙清澈而堅韌的眼睛,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製。
淚水毫無征兆地從他深陷的眼窩中洶湧而出,順著他飽經風霜的臉頰滾落。他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臉,卻怎麼也止不住那滾燙的液體。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嗚咽般的哭聲。
“……我…我對不住大家…以前…我糊塗…我混賬…”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和釋放,“但今天…今天看著這兒…我周建國…欠你們的…欠廠子的…總算…總算能還上一點了…就一點…”
他沒有說太多,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撕裂而出,沉重而真實。在場的工人們都安靜下來,許多人也悄悄抹起了眼淚。過往的怨懟,似乎在這坦誠的淚水和解救般的希望麵前,開始慢慢消融。
小豔看著他,心中百感交集。恨意猶在,芥蒂未除,但此刻,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占據了上風——或許,救贖真的始於一次勇敢的麵對和一次切實的付出。
她沒有說什麼,隻是走上前,將一塊工坊生產出的、繡著一朵小小梅花的手帕,默默遞給了他。
周建國接過手帕,攥得緊緊的,哭得像個孩子。
陽光灑滿小院,照亮了“康樂工坊”的牌子,照亮了工人們專注的臉龐,也照亮了那條雖然曲折、卻終於透進光亮的未來之路。
這裡,不再僅僅是緩解病痛的驛站,更成為了重拾尊嚴、走向新生的起點。政策的陽光與民間的堅韌,在這一刻,完成了至關重要的交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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